2017年8月31日 星期四

文質彬彬中的休閑

中華文化悠遠綿長,值得驕傲,可是不少東西會因為歷史久遠,而在流傳中走樣變形。很多用語就有這樣的遭遇,以訛傳訛,與原來不一樣。剛才翻書就見到這樣的例子:文質彬彬。

日常用語、成語改變了意思,以致約定俗成、將錯就錯的例子很多,有用字錯了的,有意思變了的,其中有些改變情有可原,變了反為淺白易明。對於「文質彬彬」,人們多從字面去猜測用意,理解為舉止溫文有禮。這大體上沒錯,確是文質彬彬者的行止。

仔細去看則發覺這理解較粗疏。先說「彬」字,據《說文解字》:「彬,古文份。」「份」就是份額,「文質彬彬」本作「文質份份」。其中「文質」其實是兩個單字詞的組合,即「文」與「質」,兩者兼備,各有其份,是為「文質彬彬」。

《論語》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文」是文采、修飾,「質」是實質、厚樸。在儒家的觀點中,兩者要均稱配合,無過而無不及。就是說一個有文化修養的人,不可過度文飾以至流於浮滑,亦不可過於質樸而顯得粗鄙。文與質適當相配而得其中,是為「儒雅」。如今人們多把「文質」當作一回事去理解而偏於「文」,就難免有誤了。

查看書法字典,逸字總少寫
一點。人們的閑逸也總少一點。
無論是「質勝於文」或「文勝於質」,都過猶不及。就眼前社會所見,似乎「質勝於文」者居多而矚目,用孔子的話說是「狂狷」,狂者過度有情,狷者過度無情,兩者往往合於一身,對某些事過度有情,對另些事過度無情。總之是失其中而不和。

儒家所追求的文質彬彬、儒雅風度,都在學習、修身中得來,包括禮、樂、射、御、書、數之六藝。不管是《周禮》的古六藝和孔子提出春秋後的新六藝,內容都很廣泛,不只要求苦讀,當中有大量可視為休閑的內容,如樂分六樂,書分六書。西方有 liberal arts education,源自古希臘培養社會管治人才的教育理念,要求文體各方面均衡發展,後來之通識教育由此而來。六藝這種高等教育與之相似,而更重視仁心的修養,相同的是都有休閑的一面。

大抵是,苦讀苦練都只能呈一時之勇,難以貫徹一生;休閑的學習和修練,才可以樂之不疲,終生不輟。

中國傳統文化,不管儒釋道,都有大量寓修心於休閑的內容,有豐富而獨特的內涵和形式,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遊山玩水、品茗喝酒、造園築池、戲曲小說,都可以把休閑享樂與修身修心結合,端視你怎麼看待,以怎樣的心態去休閑玩樂。

我很喜歡孔子「游於藝」之說,「游」是遊戲,是油然自得。有人說,「游」的心態有三義:達觀、閑適、忘我。席勒說:「只有當人充分是人的時候,他才遊戲;只有當人遊戲的時候,他才完全是人。」這是完全自我享受的心態。文質彬彬,則是這種心態與修養的自然表現。

2017年8月30日 星期三

閑人之所忙,忙人之所閑

香港人有句口頭禪:「幾時得閑飲茶。」這不是徵詢語,不是問你什麼時候有空一起「飲茶」,也不是建議,多數在匆匆打個招呼之後隨口而說的應酬話,接着是「拜拜」。過後,「事如春夢了無痕」,彼此都不會記在心上。

香港到處是酒樓茶樓,「飲茶」顧客很多,可是得閑的不多,人人都「好唔得閑」。這自然與現實環境有關,人人都在「搏殺」,打工仔有打工仔的拼搏,老闆有老闆的拼搏,加班加點是常態。Work hard 之餘,也 play hard,放工、放假了,一樣以各種消費、娛樂拼搏,一樣很不得閑。當然,也有人為了加強競爭力而進修。

日前上了城市大學的「中國文化中心」網瀏覽,裡面有豐富內容,有文章,有講座,有文化活動,很多是向社會開放的,不是城大學生也可以參加。多年前,我曾去聽過閔惠芬的二胡示範講座,免費的。這個中心為了提高學生對中國文化的認識而設,是大學通識教育的一部分,還着眼於推動各種學術交流和研究,渉及廣泛的文化藝術領域,包括詩詞、音樂、繪畫、戲曲、書法、陶瓷、品茗、園林、建築、歷史等。參與其中,可得到文化進修,也得到身心陶冶。若是學生,最好能閑下心來,不把它當作大學的功課,而視之為人生的必要修習。對上述各領域培養出興趣來,可以是陪伴終身的雅興。中國的文人雅士,哪個沒有這方面或那方面的嗜好? 而這些東西都與「閑」字分不開。

中國古人自讀書識字起,學習就技與藝並重,志於學而游於藝,既要掌握入士的必要技能,同時在書法、詩詞等方面有所修為,並以能在其中出類拔萃為人器重。很多人當了大官,仍把作詩寫詞、揮毫習字作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如曾國藩每日「早起習寸大字一百」,李鴻章除了習字早課,還晚臨寫《聖教序》。自小的訓練讓他們能在百忙中不失閑心和雅興。

對於中國文人,閑與雅不可分。中國文人很多窮愁潦倒,甚至命途多舛,好在都有能助散懷的閑情雅興,都不費錢,於是陶淵明、蘇東坡一旦投閑置散,反而文名鵲起,流芳千古。

這讓人聯想到日本的武士。日本自古資源匱乏,日本人據說從明治維新才開始食用豬肉牛肉,之前只吃蔬果和水產。武士的社會地位高尚,但其實收入微薄。有日本學者估計,武士的平均年俸不過相當於農民的收入,只夠生存,養家都成問題。他們卻要維持高人一等的體面,日子十分不好過。結果,是如《菊與刀》一書指出的,培養出良好的武士家規 ── 節儉。

武士要依附有錢有勢的主公,要文武兼習以顯高貴。他們又是有閑階級,於是弄出不少苦中作樂的創作來,把一小片漬物 (如醃蘿卜、酸梅、鹹菜) 也擺弄得美輪美奂。今天,越是高級的日本料理,越是賣弄武士的節倹傳統。

如今,閑雅不必愁苦,但閑下心來仍是必要的,要能從雜務中抽身而出。這關乎利和名,「盛名多累,閑逸多適」。

清人張潮有語云:「能閑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人之所閑。」每個人一天都只有 24 小時,如何安排,只能自己權量得失以決定。昨天給友人寫字後,利用餘墨寫下這話以自醒。

2017年8月29日 星期二

打風的日子:逐年減少

西北太平洋熱帶氣旋 (TC) 逐年數量趨勢
香港有一個名詞叫「抽水」,就是順手撈點好處,這個打麻將用語已廣泛應用到社會的方方面面,政客藉個什麼事件「抽水」是慣見現象。科學上也常見,一遇到自然災害發生,常有「有識之士」和傳媒把災害簡單地歸咎於「全球暖化」,有時甚至製造不必要的恐慌。

昨日收到的一段免費報章報道,就有「抽水」之嫌。報道引述本港某大學一名助理教授的話說,「全球暖化會令颱風增強,同時加劇風暴潮和洪災,海平面亦將升高」;有研究說,「香港人若不減少溫室氣體排放,到本世紀末,香港附近海域水平面可升高達一米或以上,屆時像『天鴿』帶來的水位上升將不再是極端情況,而是常態。」

我不知道記者的理解和報道準不準確,這「發現」非常驚人。其中涉及兩點,一是颱風會增強;二是平面上升 ── 香港幾百萬人不減少溫室氣體排放就可以把附近海平面升高一米。

關於「全球暖化」下海平面上升,有種種不同預測,由於渉及非常複雜的測量、計算、預設,預測的差異很大。用美國《國家地理雜誌》一個報道的講法,這些都是「非精確科學」(inexact science)。照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委員會 (IPCC) 的預測,海平面到本世紀末會上升 28 到 98 厘米 ── 這數字本身就十分「非精確」。

海平面之上升,理論上是因為氣溫上升下海水受熱膨脹、兩極融冰等因素造成的,而大氣和海洋都是開放系統,香港人何來那麼大的能力把附近海面上升一米?

至於颱風,在香港可以感受到,打風的日子少了。上海中心氣象台三位研究人員二零一六年八月發表了名為《西北太平洋熱帶氣旋生成的源地和年代際變化特徵》的研究報告,印證了這感覺。中國有個簡稱為《颱風年鑒》的《熱帶氣旋年鑒》,上述研究報告根據年鑒自一九四九年至二零一零年的資料,分析了西北太平洋熱帶氣旋生成的時空變化特徵,結果表明熱帶氣旋的數量近年來呈現遞減趨勢。

熱帶氣旋主要生成於三個海域,即西北太平洋(包括南海),西北大西洋(包括加勒比海和墨西哥灣),和印度洋的孟加拉灣。其中西北太平洋佔全球總數的36%,颱風強度也是全球最強的,因而最有代表性。

根據報告,每年全球約有 80 個熱帶氣旋形成。其中西北太平洋和南海有 33.9 個,多時可達 40 個以上,少時不足20。從圖表可以看到,由一九五九年到一九七二年,熱帶氣旋數目呈明顯上升趨勢,極大值出現在一九六七年,共有 53 個。

至八十年代後期和九十年代,基本維持下降趨勢;一九九八年以後更是明顯下滑,除二零零四年以外,熱帶氣旋數都不足 30 個,二零一零年更只得 18 個,是為近 60 年的最低值。

這解釋了為什麼香港上世紀六十年代風災頻繁,十號風球六度高掛,而之後十號風球日漸罕見,本世紀頭十年更是一次都沒有。

報告預測:「從目前的趨勢來看,未來十年的颱風數量可能會呈現平穩略有上升的趨勢,但不能排除個別年份颱風數量異常。」報告亦指出:「近10年,熱帶氣旋數量減少,但強度較過去51年有所增強。」

愛護環境、減少資源浪費,應是現代人的「通識」,但「有識之士」和傳媒不必誇大事實以嚇人。

2017年8月28日 星期一

風雨後陽台上的對話

「告訴你,昨天夜裡,風雨大得嚇人……。」
「你知道嗎? 我昨天給吹得趴了下來,可是你看我現在。」
「又是風又是雨又如何,你看,我不是又綻放了?」
「我們在風中起舞,舞姿整齊得不得了。」

風聲雨聲,涼薄淺薄

颶風來了,美國得州名叫 Otis 的老狗叼着狗糧逃難去
這幾天都在風聲雨聲裡過,兩個颱風先後在香港西南吹掠而去,香港一度掛起十號風球,可幸沒有大災害。澳門幾乎被正面吹襲,受災嚴重得多。在地球的另一面,美國得州也受到颱風──那邊稱作颶風──襲擊,得州和休斯敦 (美國第四大城市) 廣泛地區沒入水中,已有四人死亡。當局在救援乏力之下,呼籲被洪水圍困的災民上屋頂待援。

各地訊息伴着風雨而至,有令人膽戰心驚的,也有讓人感奮、溫暖的。剛剛看到美國風災中的一幅照片:公路上,一頭老狗叼着一袋狗糧孤身上路。原來,主人給狗只留下水和糧就逃難去了,狗最後也逃了出來,不忘叼上自己的糧食,照片還上了fb,成為「網紅」。

同時傳來的還有風言風語,是隔岸觀風雨的涼薄說話。

香港又逃過一劫,可以戲說香港是福地。這自然並非風水好所致,而是百多年來經歷過一次又一次重大風災雨災之後,不斷改進應對之道的成果。回看歷史可以知道,香港之安全不是必然的。

早上起來,收到朋友傳來的一段短片,是香港電台幾年前關於「溫黛」風災的紀錄片。「溫黛」一九六二年九月一日襲港時,創下兩項至今未破的紀錄,一是在大老山錄得的時速 284 公里最高陣風紀錄 ;二是 982.5 pascal 的香港最低氣壓紀錄。氣壓低意味着風力強、海潮高。溫黛的移動路線與「天鴿」和「帕卡」相似,都在香港西南掠過。據香港天文台前台長林超英說,這是對香港最差的路線,因為香港會吹東北風。「溫黛」也遇上天文大潮,東北風令吐露港出現二十英尺 (約六米) 高的海嘯,仍是鄉村的沙田整個被沖毀。

根據紀錄片,單是沙田就死了 150 人,全港死亡人數近千。是為香港戰後最大的風災。

不過,回看戰前,這不算什麼。

一回在一個香港收藏家的展覽上看到幾幅香港戰前風災的舊照片,說明指出當時的遇難者數以萬計。我大為驚駭,香港竟然發生過這麼重大的自然災害? 翻查資料發現,的確如是,死傷者成千上萬的風災,香港曾一再發生。

據中大研究「香港歷史與社會」網的〈大自然的挑戰 ── 歷年天災的回顧〉一文,傷亡最嚴重的是一九零六年風災,即丙午風災,約一萬五千人死亡。次為一九三七年的丁丑風災,亦約一萬五千人死亡。

文章指出:「單從傷亡數字來看,1906年與1937年的颱風是歷年來人命損失最嚴重的風災,單是死亡人數已超過一萬多,其中又以1906年的傷亡最為慘重,死亡人數佔同年全港 32 萬總人口的百分之五,受傷及失蹤人數眾多;1937年全港總人口約有一百萬,是年的風災也有一萬多的死亡人數,約佔同年全港總人口的百分之一。」

當時的統計非常不準確,例如受傷人數,一九零六年風災僅 220 人,一九三七年風災更只為 88 人,都與死亡人數非常懸殊。在自然災難中,死裡逃生而僅受傷的人數一般都比死亡人數大。

而這僅是香港天文台一八八六年成立之後的數字。此前的一八七四年,發生了庚戌風災,約五千人死亡。香港天文台是因為這次風災而決定成立的。

香港整個城市如今應對颱風之來襲,有條不紊,交通雖然會擠擁而有序;地面交通停頓了,地鐵仍然維持有限度服務,傳媒的「交通癱瘓」之說實在是套話。不過面對大自然的威力決不可自滿。在「天鴿」來襲時,港島多座「甲級寫字樓」有玻璃從幾十層樓上飛脫而下,令人瞠目,顯示有隱患潛在。

但西環、旺角、深水埗以前屢次發生的水浸不見了,元朗一帶也沒有水浸,吐露港海潮升高五米多安然無恙。顯然,各個排水、防水工程發揮了重大作用。

在享受香港這「福地」的安全之時,需要感恩。若在這時說些涼薄、刻薄說話,不管是對香港還是對其他地方而言,既是涼薄,也是淺薄,而且是對香港先輩數以萬計死難災民的不敬。

2017年8月25日 星期五

西方的鐘擺:新自由主義之後

朋友對這裡昨天〈中國一位八十後的三次思想顛覆〉一文留言說:「過猶不及,鐘擺不是在這一方,就盪至另一方!」這是就中國情況而說的。

這的確是中國百多年來動盪的特點,無數志士仁人為尋找國家民族出路摸着石頭過河,前進忽左忽右,有時甚至倒退。路向飄忽的一個原因,是心裡失去依靠。在西方堅船、利炮、科技、思潮的逼迫下,中國幾千年的傳統有土崩瓦解之勢,看來靠不住了,技術上靠不住,制度上靠不住,文化也靠不住。在大船快要沉沒有之際,既摸不到石頭,就稻草也得抓一把,以祈救命。但哪一根稻草可以救命,誰也不知道,只能不斷試錯以求對,證偽而存真。這過程持續了近兩個世紀,八十後的李曉鵬的三次思想顛覆,是這過程的繼續。

這其實也是所有國家和社會發展的規律。一種經濟制度、政治制度、意識形態是否可行,是否對人民有利,只能在實踐中驗證,鐘擺因而不斷擺。從老百姓的角度去看,只希望制度有所改善,也希望鐘擺的幅度能有所控制,不要過猶不及,減少起義、暴動、革命這樣的翻天覆地動盪。

在大船上,人缺少了參照物,有時會感覺不到船的波動,要放眼外面,才知道波濤汹湧。看看歐美的情況,動盪其實很厲利,作為西方「旗艦」的美國最矚目,奧巴馬的重大政策一個一個推翻了,而特朗普自己的許諾亦像鐘擺一樣從這一端盪到另一端,最新的例子是美軍在阿富汗之是留?是駐?是增?

擺動與制度有關。在西方民主選舉下,常常有毫無行政經驗的候選人在競選時為了拉票,「誓神劈願」地作空頭承諾而當選。幾年之後搞出個「大頭佛」,選民便又行使「神聖權利」,用選票換上另一個說得更動聽的。這樣的走馬燈遊戲有時會呈現潮流,特別是在歐洲,有時左派得勢,有時右翼興起。最近,則是右傾的民粹主義囂張,歐美一樣。

各方評論把歐美目前的困境歸咎於全球化,主要是經濟貿易全球化。吊詭的是,這本來是西方,主要是英美為了雄霸全球而倡導起來的。到它們自己受到全球化負面因素打擊而無法適應,又發動起逆全球化來。

後面其實是它的指導理論被證偽了,就是在實踐中被證明行不通。這就是新自由主義理論。

麻省理工學院語言學榮譽退休教授 Noam Chomsky (諾姆‧喬姆斯基) 在《新自由主義和全球秩序》(Neoliberalism and Global Order) 中對新自由主義有這樣的概括:「『新自由主義』,顧名思義,就是在古典自由主義思想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一個新的理論體系,亞當·斯密被認為是其創始人,該理論體系也被稱為『華盛頓共識』,包含了一些有關全球秩序方面的內容。」

而所謂「華盛頓共識」,「是以市場為導向的一系列理論,它們由美國政府及其控制的國際組織所制定,並由他們通過各種方式實施 ── 在經濟脆弱的國家,這些理論經常用做嚴厲的結構調整方案其基本原則簡單地說就是:貿易自由化,價格市場化和私有化」。

這套理論自七十年代石油危機之後開始在西方吃香,英國戴卓爾夫人率先大張旗鼓以之施政,美國里根總統接着推行。到冷戰結束,西方又把這一套向東推進。亞洲金融風暴之後,國際貨幣基金組 (IMF) 「援助」受災國家的條件,就是推行新自由主義的經濟改革。一波又一波的「顏色革命」、茉莉花革命,其實都是新自由主義的擴張,在「普世價值」的旗幟下,要求的不僅是在經濟上而且在政治上與西方接軌。

福山是在新自由主義的節節勝利下宣布「歷史的終結」的。這證實錯了,歷史繼續發展,西方要尋找新路向。

日前 (二零一七年八月二十三日),美國智庫雜誌 The American Prospect (美國展望) 發表了華盛頓經濟戰略研究所總裁 Clyde Prestowitz 的文章 Competing with China (與中國較量),提出美國要摒棄來自芝加哥學派 ── 新自由主義權威 ── 的桎梏,效法中國將經濟規劃提高到政府層面,不應該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到轟炸別的小國或者策動其他國家的顏色革命上,而是多關注一下經濟貿易。

西方的鐘擺會怎麼擺?

2017年8月24日 星期四

中國一位八十後的三次思想顛覆

美國《華爾街日報》上月刊登了題為 New Challenge to U.S. Power: Chinese Exceptionalism (對美國權威的新挑戰:中國的例外主義)。在後來的中文版上,題目改為《美國的新挑戰:中國年輕人不再崇洋》。報道主要是對中國青年學者李曉鵬的採訪,34 歲的八十後博士李曉鵬後來在中國「觀察者」網發表了一篇長達七頁的文章,講述了自己思想轉變的經歷。閱讀了報道和李曉鵬的文章,對中國能夠在這三十多年中走過來、取得今天的成就頗覺驚心動魄。

李曉鵬來自重慶農村,憑着苦讀一級一級突圍而出,到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取得經濟學博士,再到劍橋大學、哈佛大學做訪問學者。他隨着「改革開放」成長,自懂事起經歷了三次意識形態的重大顛覆:第一次,以為是壞人的孔子變成好人了;第二次,到北京讀書大學後改變對中國的認識,「我們普遍相信中國會崩潰」;第三次,到英美一對比,才知道中國確實有很多很厲害的地方。

這其實是整整一代年輕人的思想顛覆,中國八九十年代之交的激烈社會動盪就是年輕人「普遍相信中國會崩潰」下發生的。《華爾街日報》的報道說:「那些自由派的老師把他們的思想觀點帶進課堂,和學生們討論」,「他們會說,中國沒有法治,沒有人權」。李曉鵬「翻牆」上網廣泛閱讀,對中國的認同激烈動搖,越益崇拜西方的富有、自由、政治。

待他到劍橋呆了半年,看到英國基礎設施破舊、辦一張銀行卡要花數天之久,對西方的疑慮悄然升起。二零一零年再去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做訪問學者一年,把西方與中國對比思考之下,思想轉變加速。

之後,他讀到張五常在《中國的經濟制度》中一段讓「我有茅塞頓開」感覺的話:「我可以在一個星期內寫一本厚厚的批評中國的書。然而,在有那麼多的不利的困境下,中國的高速增長持續了那麼久,歷史上從來沒有出現過。中國一定是做了非常對的事才產生了我們見到的經濟奇蹟。那是什麼呢?這才是真正的問題。」

就這個問題,李曉鵬二零一二年寫成《這個國家會好嗎 ── 中國崛起的經濟學分析》一書,「標誌着我再一次完成了巨大的思想轉變 ── 從堅信中國應該走西方道路,變為堅信西方應該學習中國走中國道路」。

《華爾街日報》引述了《中國青年研究》雜誌二零一四年發表一項涉及美國、歐洲、澳大利亞、日本和韓國的131名中國留學生的小型調查。調查發現,他們在離開中國前並沒有明顯的愛國熱情,但近 80% 說在出國後感覺更愛國了。差不多三分之二的人說認可習近平的「中國夢」。李曉鵬很喜歡中國年輕人現在常說的話:出國才知愛國,「不出國,就無法真正明白中國有多偉大」。

《華爾街日報》指出中國二三十歲年輕人民族自豪感在上升,是「中國新的民族主義者」(China’s new nationalist)。

照李曉鵬的觀察,他的思想「顛覆」在同齡人中有一定代表性,而「比我更年輕的九十後,零零後一代,像我以前那樣認為中國應該完全學習西方體制的比例已經不高了」,他們有政治意識的時候中國就已經成為了世界第二大強國,如果告訴他們西方的制度多麼多麼好,他們不太會接受。他們從小就比較自信,從根子上認可自己的國家,對中國的政治經濟制度一定是越來越有信心。

李曉鵬有句話很值得注意:「我們在大學期間曾經頂禮膜拜的意見領袖,像茅于軾、張維迎這些人,片面主張中國應該學習西方,他們的論調不僅被轉變了思想的 80 後拋棄,在 90 後、00 後中間也越來越沒有市場,越來越不受歡迎了。」

可是,這樣的「有識之士」香港多着,尤其是在課堂裡,在年輕人中仍大有市場。

2017年8月23日 星期三

十號風球高高掛

十號風球下的維港,東區走廊上竟然有車頂風行走。
「天鴿」過港,半小時之前,天文台掛出九號風球來了,「天鴿」位於香港東南偏南約一百公里,向西北偏西移動。據此估計,「天鴿」會進一步逼近,香港會不會再掛起十號風球來?

果然,十號風球掛起來了,是為五年來的第一次。

「風球」這字眼其實屬於過去式。在香港還是漁港時期,香港文台每發出風暴警告,會在各處信號站 ── 最多時達 42 個 ── 懸掛信號標誌,俗稱之為「風球」或「波」,晚上則使用白、綠、紅燈號。如今香港已是「國際金融中心」,市民不再靠看「風球」辦事,可以用手機等先進通訊工具即時知道風暴消息。「風球」這用語已過時,用天文台的用語,是為「九號烈風或暴風風力增強信號」,和「十號颶風訊號」。但大家口頭只會說「九號風球」、「十號風球」。

上一回掛起十號風球,發生在二零一二年颱風韋特森襲港時。十號風球,意味着颱風最猛烈的吹襲。如果你對六十年代的香港有親身經歷,會對之留下恐怖印象。可是對五年前的十號風球,大部分人會記憶模糊。我也一樣,要翻查一下,才喚起印象來。

颱風韋特森那回襲港頗迂迴,它的風力在幾十個小時裡一再升級,移動路徑不斷改變,十號風球是颱風半夜裡忽然轉向吹到香港來時掛起的,持續不到三小時。到天亮,人們才發覺與 13 年來的第一個十號風球擦肩而過,失去邂逅機會,只見到八號風球,到下午二時許更變為一號。颱風真來去匆匆。

十號風球白天掛出來了,有些人可能會興奮的冒險觀浪去,今天還正逢大潮呢。

近半個世紀以來,香港受颱風的襲擊明顯減少了。上世紀六十年代,香港曾六次掛起十號風球,風災不斷,都死傷累累。此後,七十年代只有兩次,八十年代與九十年代都各只有一次。進入廿一世紀,頭十年一次都沒有。本個十年,才又掛出十號風球來。

自從「全球暖化」發生以來,氣候惡化、災害極化的警告不斷,說是氣候暖化必帶來巨災。與氣候有關災害的確不少,風雨旱澇、嚴寒酷熱、地震山崩每年都有。每逢大災,必有環保分子把它歸咎於氣候暖化,言之鑿鑿。

可是從香港看來,未見絲毫這般跡象,香港真福地耶? 香港其實位於太平洋熱帶氣旋向亞洲大陸轉移的路徑上,風災雨災是主要天災。以十號風球作標誌,自五六十年代以來,香港受颱風的威脅明顯減少了。正好在六十至七十年之間,出現過一全球降溫期,以致當時西方出現一片地球面臨小冰川期威脅的驚呼。

到氣溫又向上波動,繼之而來的卻是全球暖化警告,而且越鬧越凶。這樣的波動其實都是小時間尺度的量度,其中有人為因素,但更主要是大自然因素。從大時間尺度去看,會知道地球氣溫總在波動,大波動、小波動連綿,大冰川期、小冰川期反覆。人類文明的發展與這樣的波動有非常密切的關係,重大發展都出現在氣候暖化的時候,各個地域、國家都一樣。可以說,沒有全球暖化便沒有人類文明的今天。

十號風球掛起來了,難怪剛才的風聲有點嚇人,但感覺不到過去十號風球長空怒號、摧枯拉朽的氣勢。六十年代,香港木屋滿山;如今,滿目盡是石屎森林。興許是,石屎森林把風暴的氣流威力大大削減了。

2017年8月22日 星期二

「鷓鴣斑」可貴,「曜變天目」屬國寶

鷓鴣斑釉杯子
日前獲贈一只杯子,杯形有點特別。杯子約 200 毫升容量,比一般叫作「嘜」(mug) 的水杯小一點(我早上習慣用來灌水的「嘜」可容 250 毫升),略呈煙囪形,底部稍寬而有外敞的口沿,因而重心較低,特別平穩,看來放在凌亂的書桌上也無翻倒之虞。

對我來說,這杯子用來喝咖啡最好了。喝咖啡有各種不同的習慣,有口味、濃淡的偏好,有加上不同配料的偏好,有人愛加糖加奶,還有愛加威士忌、加香料的。所以吃西餐後若有咖啡奉上,都是香港叫的「齋啡」,即黑咖啡。你是如上流人士般品嘗它的苦與甘,還是加點什麼,得自己調配。喝咖啡的杯子大小很懸殊,有容量僅幾十毫升的,喝的是特濃咖啡,只比潮州人飲功夫茶的茶杯略大;也有幾百毫升的,是高級咖啡店高高的紙杯。早上在中環上班,隨街可見高級白領們手拿大大的一杯趕路。

有人把品味咖啡之三重不同習慣 ── 加奶加糖、「走糖」(不要糖)、「齋杯」── 喻作品味人生的三重境界。我早上習慣用 moka 咖啡壼或者以熱泡方式泡上咖啡,再加上一點三合一的白咖啡一起喝。二百毫升的杯子正好。

這杯子的手感很好,反映了日本人對設計細節的重視,對口沿、杯內底沿,特別是杯耳角度,都製作妥貼。杯子內外都呈暗啞的黑色,而密布比芝麻還小的銀點。觸手,讓人感覺光滑而潤澤,雖是首次邂逅,卻像使用多年了。

一看就讓人想起福建的建窯茶盞,這種茶盞以兔毫釉著名,釉上的「兔毫」絲絲流向倒拱型茶盞的底部中央。這不是兔毫釉,該叫什麼?

很巧,昨天在深圳中心書城的藝術書店翻看一本關於瓷藝的書,翻到「解讀建盞」一章得到了答案。據作者說,這就是「許多人都夢寐以求的『鷓鴣斑』」。

收藏在東京靜嘉堂文庫美術館的國寶曜變天目茶碗。
鷓鴣斑茶盞早在北宋時就有記載,但究竟是什麼模樣,如今人言人殊。日本人的茶道受中國唐宋的茗茶習慣深刻影響,保存着很多宋代點茶、鬥茶用的茶盞。日本人對於茶盞中的鷓鴣斑是什麼模樣早有爭論,爭論又蔓延到中國來。只是中國的飲茶習慣早已改變,不再以茶末沖泡、不再追求尚白的茶泡 (茶盞都深色是為了方便鬥茶),連建盞 (建窯茶盞) 都鮮見了;日常用的茶盞有蓋而小,與日本人仍在使用的如碗的茶盞大不相同。

書的作者認為,日本人稱為宋代建窯的「油滴天目碗」,就是「鷓鴣斑茶盞」,是建窯一種自然窯變產品,當中又分「金油滴」和「銀油滴」。

我飲咖啡用的該屬「銀油滴」,即「銀鷓鴣斑」。這樣的杯子可以在香港買到,可見日本人已在大量生產了。日前,赴一位朋友設的「家宴」,見到他也在使用一個鷓鴣斑釉杯。

其實日本人連更珍貴的「曜變天目釉」也試製出來了。宋代的「曜變天目碗」據說世上只存三只,都在日本,被定為國寶。這也是建窯的窯變類茶盞,製作技術極神秘,中日都嘗試複製。兩個月前 (二零一七年六月),日本匠人長江惣吉經過 22 年潛心研究,28 次訪問中國,帶回近 80 噸原料後,終於試製成功,還在愛知縣瀨戶市舉辦了「曜變」展覽,展示他 22 年來的燒造成果,再現「曜變天目」的絢麗斑斕。

心理學家通過實驗證明,器皿的名貴與簡陋,的確會左右人們對咖啡的品評。我對咖啡的要求不高,「鷓鴣斑」已足夠有餘,不必追求「曜變天目」了。

2017年8月21日 星期一

古今嬗變,雅俗難分

「哪邊去?」「轉過這芍藥欄前……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
世人總以雅為貴。雅常與與高並稱,是為高雅,既雅則高,是上流的東西。相對之下,俗則是低俗,下流了。

可是你仔細看看周遭事物,常會發覺雅俗之間難有明確界線,很多東西你會看不分明,要待有識者點撥,才恍然而悟。

清人范寅有一個非常中肯的論斷:「今之雅,古之俗也;今之俗,後之雅也。」指出雅與俗之間可互為演變,只要經過歲月磨洗,雅可成俗,俗亦可變雅。

他是研究紹興方言而得出這結論的。他是會稽人,在清光緒四年(一八七八年)刊印了《越諺》一書,是紹興方言集大成之作,記錄了大量當時的紹興口語,被譽為紹興方言的《辭海》。

口語與書面語相對地存在,關係密切,但總不一樣,原因是書面語較穩定,而口語受各種內外影響,變化較大。於是,很多口語用字用詞,往往不知源流。

昨天借來鄭培凱 (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客座教授) 的《雅言與俗語》一書,讀到不少這方面的論說。這書名也是文集中一篇文章的題目,文章談到三個字:筯、箸、筷。說是少時讀《水滸》認識了「筯」字,後來又在另一版本中讀到「箸」,知道都是如今所稱的「筷」。「筷」是如今絕大部分漢語方言的用字,作者和大部分人都會以為「這是最正式、最典雅的名稱」。《水滸》是古代通俗小說,白話寫成,多市井俗語,「筯」與「箸」難免都俗。

這其實是誤會,三個字最早出現的應是「箸」,後來才又稱「筯」,而「筷」是「最後起的粗俗用語」,大概是明代販夫走卒、船幫挑伕首先採用的,這些人都行船走馬搞「物流」,最忌諱「住」或「駐」,都追求「快」,於是「箸」、「筯」都改稱為「筷」。所以要說俗,「筷」最俗。《說文解字》中只可以找到「箸」字。

中國各地方言口語都有大量這樣的忌諱語,如粵人不叫豬肝 (忌諱「乾」) 而叫豬潤,不叫絲 (忌諱「輸」)瓜而叫勝瓜等等。這樣的忌諱不知道算是雅化還是俗化,而有「於今為烈」之勢,妓女改稱為「性工作者」,老人癡呆改稱「腦退化」,香港傳媒甚至有把罪犯稱作「犯罪人士」的,予以敬稱,真政治正確得可以。

洋人亦一樣,經濟明明下滑了,而稱作「負增長」,家庭傭工則變身為「內務工程師」(domestic engineer)。這有時是出於禮貌,但很多讓人覺得偽善。

日前去聽一個崑劇講座,講者說到,崑劇崑曲最大的特點是「雅」,相對於中國其他戲曲,從曲詞、音樂、舞蹈、布景都雅出一籌。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崑劇從開始就有文人參與。數百年不衰、至今膾炙人口的《牡丹亭》就是明朝戲劇大家湯顯祖的代表作,曾言「吾一生四夢,得意處唯在《牡丹》」。

《牡丹亭》長 55 出,如今最多演十餘出。不能多演,除了全劇太長之外,是太俗,太誨滛。如其中第 17 出《道觀》,有角色叫石姑,網上有介紹曰:「石道姑是誰?『俗家原不姓石,則因生為石女,為人所棄,故號石姑。』原以為只是自嘆身世可憐,哪知道後面的描述令人目瞪口呆。」其中包括用《千字文》文句,細意刻劃石姑之前與新郎洞房的經過。此外還有第 23 齣《冥判》寫「 好男風的李猴兒」。

其實,常演不輟的《驚夢》中「旦含羞不行,低問:哪邊去?生低答:轉過這芍藥欄前……和你把領口鬆,衣帶寬……」也夠「三級」的。

以明代的標準,不知這是雅是俗。只是以今日行家的話說,這是「極雅」。

2017年8月19日 星期六

《借茶》中文人之雅中與市井之俗

崑劇折子戲《借茶》由一旦一丑擔綱,表現一女一男曖昧的互相試探,可見以文人雅詠著稱的崑劇不失市井之俗,中國戲曲畢竟源自大眾娛樂的勾欄瓦舍。

《驚夢》之大膽與含蓄

崑劇折子戲《驚夢》是一生一旦的調情戲,曲詞大膽,但表演含蓄,柳夢梅與杜麗娘之兩情繾綣,主要通過水袖作演繹。

《遊園》裡的一動一靜

在崑劇折子戲《遊園》中,兩個花旦亦對比存在,由閏門旦演出的杜麗娘端莊嫻靜,由貼旦演出的春香活潑靈巧,一靜一動,面對姹紫嫣紅開遍,各擅勝場。

崑劇裡的互相襯托

崑劇折子戲《山門》中,兩丑角,一大花臉,一小花臉,一張揚,一閃縮,形成強烈對比,互相襯托。

2017年8月18日 星期五

共享的東西,無主的東西

廣州街頭,到處可見共享單車。
一些愛讀書的朋友有一個雅好,就是讀到好書,常主動借出與友儕分享。我每因此得益,讀到難得的好書。有此雅好不易,過去的好書者常告誡,好書如妻,不可外借,蓋一借出會去如黃鶴也。我不習慣把書借人,除了恐防書不見了,是因為預防要翻查資料時不便。不久前去旅行,回港時把威爾.杜蘭特 (Will Durant) 的《歷史的教訓》(The Lessons of History) 一書遺留在飛機上,至今遺憾。這書在公共圖書館可以借到,但借來重溫,始終有別,因為沒有自己在書上留下的印記。

說到知識分享,公共圖書館真是重大發明。收藏圖書的專門場所,早在公元前三千年就在巴比倫出現,神廟中收藏着刻在膠泥板上的各類記載。根據考古發掘,世界上最早的圖書館是亞述帝國 (公元前九三五年至六一二年)的尼尼微 (今伊拉克摩蘇爾) 圖書館。它比希臘哲學書院(公元前四世紀)的圖書館,和埃及著名的亞歷山大圖書館都早得多。

中國的圖書館歷史也悠久,初都以府、閣、觀、台、殿、院、堂、齋、樓稱呼。「圖書館」這名稱,到十九世紀末才由日本傳入。

供公眾借閱的公共圖書館,到近代才出現,香港要到一九六二年才有,那是香港大會堂圖書館。這樣的圖書館裡,有你一生看不完的圖書,你不必花錢就可以閱讀,而圖書也在這裡找到無數知心的讀者。如今,利用資訊科技,可以安坐家中查閱書庫藏書,可以預訂,也可以把遠處圖書館的藏書調運到最近的圖書館來,以便借閱。如果要閱讀電子圖書的話,更便利了,圖書館更超越地理疆界,連地球另一邊的圖書館資源都可以利用。有限的圖書資源,因此得到盡可能大的運用。

資訊科技近年的迅速發展,讓各種各樣的共享經濟繁榮起來了。譬如中國出現的所謂「新四大發明」就有共享單車 (其餘為電子錢包、高鐵網絡、網上購物),「新四大」之稱謂其實是在中國居住的外國人搞出來的,都不屬中國原創,只不過中國的超大型規模市場,把外來的新事物優化了,產生了驚人的新效應。

優點得到提升,缺點也會放大。共享單車的問題似乎最顯著,各大小城市都有人把幾乎是唾手可得的單車變成發洩工具,蹂躪的花樣百出;隨便停放又形成新的社會亂象。繼共享單車之後出現的「寶馬」共享汽車,更弄出令人咋舌的花樣來,有使用者用這款高性能靚車玩起「漂移」來了。

這除反映了人的素質不足以至低劣之外,還有其他因素。有經濟學家說,一種東西若是主權不明,就會造成濫佔、濫用。很多東西其實不是沒主的,但只要是公家的,在很多人心目中就等於無主了。屬於自己的東西,主權明確,誰都會小心呵護,從一本書、一枝筆,到一只貓、一只狗,到一輛車、一間屋。而若是別人的,公家的,就不一樣。天空是誰的?江河是誰?──都「無主」,於是可以「放心」污染。

我曾經從公共圖書館借來一本關於中國古瓷的畫冊,回家細看,發現大量圖片被人整頁撕掉。寫信到圖書館投訴,得到一個公事公辦、不痛不癢的官僚式回應,亦令人洩氣。這都涉及「主權」不明,反正圖書不是「我的」。

資源共享非常值得提倡,譬如我一直認為大廈、社區可以提供一些可以共享的家用工具,不必各家各戶都要自購自備。

2017年8月17日 星期四

低智的日本,低智的香港

日前在一家日式超級市場中瀏覽各種對我來說頗新奇的貨品,瞥見一個有點眼熟的字眼「納豆」,但想不起在哪裡見過。真巧,剛才翻閱大前研一的《低智商社會》,看到了日本多年前關於納豆的事件的記述,我的印象就是從書中來的。

《低智商社會》是大前研一批判日本停滯不前社會的系列著述之一。朋友早上傳來一位專欄作者評議「釘書機事件」的文章提到這本書,我於是把書翻出來,溫故知新。

大前研一用大量事實批評日本的「集體低智商」,其中一個例子是納豆事件。納豆用黃豆發酵製成,是日本常見的傳統食品,氣味濃烈。據說日本人自中國秦漢以來就學習製作納豆進食。多年前,日本有電視台的節目說納豆有助減肥,超級市場的納豆第二天竟然被一掃而空。類似的事件很多,只要傳出什麼有益,什麼有害,日本消費者都會不假思索馬上行動。大前研一認為:從根本上來說,反映出人們對事情缺乏主見。

我很多年前聽一位與日本人做生意的朋友說,日本人單個行動時很蠢,但集體行動時很聰明。日本此後經歷了一個又一個「迷失的十年」,大前研一就問疑:為什麼日本的個人智商很高,而集體智商卻下降呢?

這是很有意思的提問,放眼世界,這並非日本的獨有現象。英國曾經是「日不落國」,小國寡民而雄霸世界;自國際地位衰落之後,年前竟然鬧出「公投脫歐」的鬧劇來。取代了英國第一大國地位的美國,雄視世界百年,年前又竟然投票選出一個讓全世界譁然的特朗普來。這都是集體智商從高向低衰落的好例子。

這本書是二零零九年出版的,兩年後的二零一一年二月十四日,日本政府公布日本二零零零年的名義GDP增長1.8%,名義 GDP 自一九六八年進佔世界第二位之後,已退居到第三,被中國超過了。

經濟衰落與集體智商衰落互為表裡。為什麼曾經顯赫一時的大國都出現這樣的衰落? 大前研一認為:「智商的衰落,始於狹隘的視野。」這既就個人而言,亦就集體而言,只要涯岸自高、視野收縮了,智商就難免衰落。

大前研一指出,日本自從明治維新「脫亞入歐」以來,就在心理上感得向歐美學習才是正路,「而極討厭向亞洲各國學習」。大前較早看到中國崛起之勢不可避免,經過研究寫了多本希望喚醒日本人的著作,提出「中國客人論」,說道就當中國是日本的「顧客」吧,也應與中國友好,「只有中國才是日本發展的源泉,所以日本應當深入發展與中國的外交關係」。可是日本政客近年的表現恰恰與之背道而馳,政治、經濟、民生等各方面之持續衰落也是有目共睹的。

他把這發展歸納為從民主政治 (democracy),到愚民政治 (idiocracy),到暴民政治 (mobocracy)的趨向,過程中,「集體低智商」持續下滑。罪魁禍首自然是愚弄選民的政客,但他更指出:「媒體在犯罪。」最大的受害者是年輕人:「停止思考 = 現在的人 = 年輕人。」

這本書對於今天香港有很大的啟示作用,把書中的「日本」代入為「香港」,會驚出一身冷汗。香港自詡為國際大都會,但自滿的香港人其實視野狹隘。抽離一下,會看到「集體弱智」、「集體無常識」的例子在香江俯拾皆是。「釘書機事件」若非及早揭破,香港人會更出醜。

**
補充:美國《新聞周刊》八月十五/廿二日合刊號以「日本的未來預測圖」作封面故事,指出日本如今的經濟規模只及中國的 44%,「東亞的超大國是中國,日本只是其周邊的中等國家,這是古代東亞的『常態』。」(二零一七年八月廿二日)

2017年8月16日 星期三

時間與環境,真讓人敬畏

人對於時間,有着莫名的敬畏,歷史久遠的東西總讓人投以不一樣的眼光。譬如一個誰都不會多加注意的破碗,原來是百千年前哪個朝代的遺物,身價就不一樣了。若踫巧它與某個事件某個名人扯上關係,而又陳列在博物館的櫃內,投射着柔和的燈光,你會更加肅然起敬,不敢小覷。

其中有兩個重要因素,一是時間,二是環境。

時光的流逝的確可以讓東西發生微妙變化。接觸過古玩特別是瓷器,一定知道舊器與新器的分別。最簡單的說,是新瓷都有「賊光」,對光線的銳利、明亮的反射;而舊瓷反射的光線柔和溫潤,行家稱之為包漿, 或「寶光」。在歲月磨洗下,其他品質的器物,木器、竹器、玉器、石器、銅器都有這樣的差異,甚至紙張亦一樣。不必看貴重的文物,看看家裡的家具器皿,就可以見到這區別。

發生的變化可以是化學性的,也可以是物理性的。一位專門收藏古瓷的醫生朋友曾教我欣賞他的藏品,向我解說那層似有似無的包漿的神奇。他讓我用高倍數放大鏡觀察瓷器表面,細看釉層密密麻麻如魚卵並擠的氣泡。新瓷的氣泡都完完整整,而古瓷的氣泡有不少破了,它們對光線的反射和折射因而不同,於是有「賊光」與「寶光」之別。

不過,如今造假的技術高明,「寶光」一樣有假的,用高速噴射的細沙把新瓷釉面的氣泡打破,你就撲朔迷離了。|其實誰都可以「造假」,你不斷摩挲身上的玉鐲子、念珠子,就可以摸出「寶光」來。

也有人利用環境去給某些東西「增值」。環境有兩種,一是實在的環境,例如百貨公司的櫥窗、博物館的展廳、幽雅的廳堂、模特兒專用的T橋等等,它們都能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你對某個東西的評價、審美標準,讓你的直覺失效,你會不自覺地重新審視眼前的東西。

環境亦可以是虛擬的,可能有人會巧妙地改變你對某件東西、某個「作品」的評價。譬如,你用社會的眼光去看一個破碗,它不算什麼東西;你在人的誘導下用「藝術的眼光」、「歷史的眼光」去看,就不一樣。他把社會與藝術的邊界模糊了。若有人把「碗」的定義,把「人」的定義等等也顛覆,判別就更不相同。

去看美術展覽,特別是現代藝術展覽,會看到很多你不懂的東西。明明什麼都看不出來,有人說內涵非常豐富;明明是混沌,有人說是澄明;明明不是肖像,有人說是肖像,等等。

所以有人說:「是不是藝術不重要,把它說成是藝術最重要。」更有人俏皮地說:我說你是我的兒子,你就是我的兒子了。

即使是傳統的東西,也要小心。一件實體文物,你無法改變它,只能如實接受和欣賞,它無法與時俱進;一個有生命的事物,是不是也應如實物一樣老實傳承,容不得改變,就值得思考。譬如日本的茶道,將茶餅碾成末,再加入沸水中煮成糊狀來喝,古是古了,有中國唐宋遺風,但今人也該像一千多年前的人那樣喝茶嗎? 中國人早就不這麼喝了,改為泡茶。 是我們錯了?

有人說這樣的「道」因為古而值得推崇,於是也跟着搞一些形式化的東西,名之為中國茶道。我看了總覺得滑稽。

2017年8月15日 星期二

如何混搭:典雅的崑劇與攝影

崑劇以雅著稱,然而是雅是俗,亦見仁見智。
饒宗頤文化館辦了一個叫「『光.影.動.感』──用鏡頭探索崑曲表演的『美』」的崑劇推廣活動,昨天晚上有幸出席了,在懷舊意蘊濃重的文化館小小的演講廳內怡然度過兩小時。演講廳只能容納百來人,而講者、示範演員、樂師共十多人,都大有來頭,例如主講的呂福海,是蘇州崑劇院副院長、一級演員,演員周雪峰、呂佳、朱瓔媛、唐榮、柳春林中亦不乏國家一級演員。活動免費進場,在網上登記,先到先得。一場這樣高質素的活動,得以不費分毫地參與,實在要深深感激有關人員。

活動的構思頗有新意,新在加入了攝影元素。正式的演出都不准拍攝,而這項活動則標榜「用鏡頭探索崑曲表演的『美』」。從活動海報等的介紹,我其實弄不清楚活動會怎樣進行,雖然也愛好攝影,但對崑劇的講與演更有興趣。事實上,這是一場關於怎樣欣賞和捕捉崑劇之美的演講與示範,講者呂福海在一些地方有意識地結合到攝影去講,說得有啟發性,但不算深入。如他所講,他並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不過因為從事崑劇四十餘年,看過不少專業攝影師的崑劇攝影作品,對其中少數作品之成功自有獨到體會。

他認為,一定要懂得欣賞崑劇才能拍好崑劇。他發覺,由演員擺「甫士」去拍攝的,一定欠佳,欠的是活的神彩、神韻。在演員活動中拍攝,則可以捕捉到活靈活現的一剎那,那是演員亮相時神彩飛揚的瞬間,這瞬間稍縱即逝,拍攝的訣竅是掌握好崑劇的音樂節奏,熟悉它的鑼鼓經,特別是要捉到由板鼓和小鑼漸慢中敲出的最後一聲「鏘」。戲曲鼓點千變萬化,配合着不同角色和劇情進行,要掌握得好一點不容易。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亮相的一剎那畢竟是「定」了,活力還有所欠,更好的是「動拍」。崑劇講究載歌載舞,例如生旦都會充分利用水袖去表演,《牡丹亭》中「驚夢」一場,水袖不僅有飛揚之美,還是情感的重要載體,這是亮相展現的獨特的美。這瞬間就更難掌握了。熟悉演員不同的五官輪廓而選擇最恰當角度拍攝,就更非充分的浸滛不可了。

呂福海又認為,還必須對不同行當有認識。崑劇的行當分得很細,他示範了生行內大冠生、小冠生、巾生、窮生、雉尾生等的表演程式,都在一昂首、一舉手、一投足之間,反映各自的社會地位和心理。

呂福海很強調崑劇的規範,說是他對有五百年歷史的崑劇的最深刻印象。因為規範嚴格,崑劇的唱腔、曲詞、音樂、表演等等都有規有矩,難越雷池,以致不像京劇、粵劇等劇種可由名角根據自己的特色和喜好創造出表演流派來。

這顯然有利有弊,利的是傳統可以保持數百年而不變,能呈現文物般的古典美。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則是停滯,較難有所創新和發展。崑劇崑曲以典雅精緻著稱,這與數百年來的嚴格規範分不開,而這也注定了它只能是小眾的藝術。

不是所有的藝術都能普及、能大眾化才好的,「下里巴人」終究無法也不會去欣賞「陽春白雪」,反之亦然。讓兩者各在自己的空間存在好了,這個世界有夠大的空間,小眾中的存在也是存在。

活動進行中發生了一個小插曲:表演場地背後有下垂到人半身高的投影幕,示範演出時,根據劇情有不同景色的投影,兩邊還有字幕投影幕。有觀眾高聲要求把背景上的投影幕拉起,只保留後面深色的天幕。這場活動吸引了不少攝影發燒友到來,提出要求的看來是攝影發燒友,考慮的只是攝影效果,把這當作是另一場由靚女擺「甫士」的攝影活動了,對崑劇可能沒有多大興趣。主持人表明,活動主要是為了介紹崑劇,拒絕了發燒友的要求。

這就是「下里巴人」與「陽春白雪」的矛盾。

2017年8月14日 星期一

支持對朝鮮動武,但朝鮮在哪裡?

美國與朝鮮的隔空罵戰不斷升溫,股市已波動起來。朝鮮越放肆,美國總統特朗普的喊話越激昂,美國的核子按紐由他一個人控制,只要他一聲號令,美國軍方只能執行如儀。美國的民情也洶湧起來了。據 CNN 八月三日至六日進行的調查,受訪的 1018 名美國成年公民中,有一半認為美國應該對朝鮮採取「軍事制裁」,有 75% 的人覺得朝鮮半島的問題對美國是個威脅。

「軍事制裁」(military sanction) 的語意不明確,可大可小,可以是停止軍事技術合作、交流、援助、限制武器出口,也可以指採取軍事封鎖、武力打擊、摧毀設施。簡單的理解是,美國的民意支持向朝鮮「動武」。

問題是這樣的「民意」有多理性?質量如何?

ABC (美國廣播公司) 的深夜清談節目 Jimmy Kimmel Live 日前 (八月九日) 播放了一輯在洛杉磯荷里活大道進行的街頭訪問,問題只有兩個:你支持美國對朝鮮採取軍事制裁嗎? 接着是,你知道朝鮮在哪裡嗎?

對於第一個問題,受訪者都毫不猶豫地說支持。到主持人拿出一幅世界地圖來再問第二個問題可就尷尬了,就播出的錄影,沒有人的手指能戳到朝鮮的位置去,除了主持人。

美國人地理知識之差勁是世界知名的,這個街頭訪問的結果一點不讓人出奇。荷里活大道上的美國人相信很多是本國遊客,來自美國各地,不能代表美國的城市精英,但可以視為更有普遍意義。

《紐約時報》七月五日也發表了一個相似的調查報道,是報社委托著名民意調查公司 Morning Consult 進行的,在四月27-29 日訪問了 1746 名成年人,結果有 36% 在地圖上正確指出了朝鮮的位置。報道沒有交代受訪者是怎樣挑選的。從報道所見,向受訪者展示的地圖並非世界地圖,庶幾可說是亞洲地圖。

調查就受訪者的背景進行分析,發覺共和黨支持者答對的佔 37%,民主黨支持者只得 31%,而獨立人士的成績最好,有 39%。學歷越高,年紀越大,也越能答對。調查又發現,知道朝鮮在哪裡的,看問題較理性,較支持採取一切非軍事手段解決兩國間的紛爭。

有一項統計很有意思:訪問過另一個國家嗎? 僅 43% 明確說 yes,26% 說 no。這就奇怪了,餘下的 41% 怎麼了? 不好意思說嗎? 不妨大膽假設:過半美國人沒有出過國門。

根據過往的調查,以上的調查結果一點不讓人意外。二零零六年,當美國在小布什指揮下大舉入侵伊拉克之際,美國《國家地理雜誌》與 Roper 公關公司聯合進行了名為「二零零六地理閱讀能力研究」(2006 Geographic Literacy Study),訪問了 510 名 18-24 歲年輕成年人。美軍是二零零三年三月起入侵伊拉克的,仗都打三年了,以上五百多名應當有高中到大學學歷的年輕人,竟然有 63% 不能在中東地圖 ── 不是世界地圖 ── 上點出伊拉克的位置來。

當時剛發生了震驚世界的印尼海嘯,可是四分之三的人不知道印尼在哪裡。新聞天天講伊斯蘭恐怖分子,但四分之三的人不知道印尼人口大部分是穆斯林。

他們對自己的國家一樣無知:大部分人高估了美國的人口,不知道中國的人口比美國大很多。約一半人無法在美國地圖上找到紐約州或俄亥俄州。

他們只有 22% 拿了可以出國的護照。

一位朋友前天傳來美國著名導演奧利華.史東 (Oliver Stone) 今年二月獲頒「美國作家公會獎」(2017 US Writers Guild Award) 時發表的演講。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指出美國在過去 30 年裡發動了 13 場戰爭,耗費了 14 萬億美元,奪出數以十萬計的人命;這些戰爭都稱為「正義之戰」,它們不是由一個領袖發動,而是由一個制度發動,有共和黨領袖,有民主黨領袖。

這號稱是世上最民主的制度。是不是應當追問:這是什麼樣的民?什麼樣的主?什麼樣的民主?什麼樣的制度?

2017年8月11日 星期五

利瑪竇之問,與中國的政體、治體

作者 / 曹錦清
(華東理工大學教授,春秋發展戰略研究院研究員)

制度的生命力比王朝更為強大,王朝有興衰,但制度是有沿有革。比如郡縣制貫穿百代,2000多年;科舉制1300多年且目前又有恢復的樣子;監察制,巡視制也例行2000多年,且巡視制在當代中國的反腐敗當中起到的作用有目共睹。我們要看到,制度,上和觀念有關;下,則是和整個中國版圖內的社會生活實際有關,所以制度的變動是比較緩慢的。故而,以制度的沿革為中心,上,要考察和制度相關的觀念變化;下,要考察與制度相關的社會經濟生活之變遷。

對於如何看這些制度,國內大致也有兩派。一派認為,經過了那麼多的批判與革命,這些制度還延續到當代,那麼就證明我們批判還不夠。2000多年的封建專制浩浩蕩盪。這基本上是自由主義的意見。另外一種意見,我借用胡適的話 ── 他也是自由主義大師,他說如果經過西方洗禮和滌蕩能夠繼續沿承下來的那些東西,就是中國的好東西。

換句話說,凡是歷史上發生,且經過近代百年革命政黨的批判與否定仍傳到當代的制度 ── 這些制度往往是名雖變,實未變,這就是我們要認真對待的傳統。凡歷史上發生,又在歷史流變的過程中消失的制度鄉、學說、觀點等等,皆是「非」傳統。這些非傳統的唯一去處是博物館。

要研究這些制度,意味着我們研究的重點應從政體轉向治體 ── 中國的政治學史其實向來無政體一說,重在治體;而西方則恰恰相反,重政體而輕治體。西方重政體的傳統源於古希臘,尤其是亞里士多德;中國以治體為核心的研究分治道、治術與治效,此一研究取向歷來是儒法合流。

事實上,政體之爭不僅是當代之困惑,也不僅是近代之困惑。對於中國政體之惑,肇始於利瑪竇,然後在我們民族的思維中糾纏了400年之久。進而形成了一個很難擺脫又難以言明的東西。在《中國札記》一書中,利瑪竇追問:中國是一個什麼樣的政體?他的回答首先是「西方人從來沒有看到過」。

接下來他試圖對這個問題進行回答:有皇帝,所以中國是一個君主政體;但中國事實上是由士大夫在執行整個治理,那麼按照西方分類,中國又是一個貴族政體;可是中國的貴族並非來自世襲,而是源於科舉,那麼中國又是一個民主政體。顯而易見,利瑪竇最終並未回答中國是個什麼樣的政體,但他開啟了不知而強為知的先河。

如果我們擺脫用政體來理解我們的經驗,轉而以治理體系作為理解我們自身發展的重點,以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來做東西方比較,我們可以看到,中國的治理體系具有無可比擬的優勢。

中國史學敘述裡面第一類就是正史,紀傳體,比如二十四史;第二類是編年體,以《春秋》和《資治通鑑》為主;第三類是事件體,第四類就是制度史,以唐代杜佑的《通典》為典型。我們今天,就要重返這個資源,看到古代制度的近代沿革,從當代治理的績效來重新評判;同時,我們也要看到今天信息化時代的快速流動,給我們的治理制度帶來的衝擊。

我們要從這兒出發,梳理中國的內部治理和對外治理的話語。也許這樣的傳統並不是一無是處,也許這其中有能夠滿足當代國內關係與國際關係的一般理論和一般概念。

如果從治體的視角出發,我們要注意的是,就西方的治體而言,自西羅馬帝國崩潰,蠻族入侵建立了國家之後,那裡由原始國家演變為封建國家,再演變為主權國家和民族 ── 主權國家 ── 但有一點沒有變,這些國家始終處於一種分崩離析的「戰國」狀態。因而他們所有的政體理論與治體 ── 包括國際學說的敘事 ── 均與這個「戰國」狀態有極大的關係。與之相較,中國今天是一個統一的國家,歷史上有分有合,但以合為主。我們的治理體系,總而言之是建立在一個以合為主的大一統的框架之內。

這樣的傳統,使我相信,只要是中國的領導人,就不會將「替代美國霸權」作為未來中國的最高發展戰略。我也相信,中國領導人一貫主張的「不當頭」,「永不稱霸」,絕非一種掩護「崛起」與「擴張」的外交辭令,而是中國傳統智慧使然。在此問題上,東西方歷史觀之間確實存在極大的差異。

十八屆三中全會中央提出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在我看來,這個提法表明,延續了20多年的,圍繞著政體展開的無謂而有害的爭論被轉移到有效的關於治體的研究上。這將是一個重要的轉折。

(摘自「觀察者網」作者<以制度研究推進中國話語體系重建>一文,原文載於《文化縱橫》雙月刊2017年08月號)

2017年8月10日 星期四

中西禮節煩人的背後

很多人不喜歡應酬,我也一樣的。這主要是由於不善交際,個人親和力差,也覺得交際上禮節、禮儀的一套很煩人,有時甚至可笑。於是要應酬的場合,能不去就不去。

不過禮節、禮儀的東西,你難以避免,日常生活中時刻存在着。其中實有「微言大義」存焉,只是這些東西都形式化了,大家行之如儀而不予深究,知其然而不其所以然,中西一樣。

影星蕭芳芳多年前寫過一本很有趣的書叫《洋相》,這是應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之邀而寫的,說的是英美社交禮儀。文字涉及社交的方方面面,短小而幽默,有些章節只有百餘字,隨便翻開哪一頁都可以輕鬆一讀。蕭芳芳不是隨便而寫的,而是先「興奮」地「把英美禮儀巡禮一番」,翻閱過很多資料才下筆。其中一個發現,是「西方的禮儀原來每一個細節都有它的道理」,例如吃西餐時,吃光盤子裡的東西,要把刀叉並放,這是為了予侍應者方便。餐後要飲黑咖啡才夠身份,麵包要掰開一小塊一小塊塗牛油放入口中等等,都自有理由。

英美的社交禮儀源自上流社會,蕭芳芳認為有關言談舉止的準則不外是處處尊重人、事事處理得當。

各地禮儀都是約定俗成的,都是對人、對己的尊重;從源頭來說,更表示對鬼神、大自然的敬畏和祈求。據《說文解字》,禮,「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從示,從豊,豊亦聲」。「示」指神,「禮」就是做約定的事情給神靈看,以求賜福。人類最早的禮儀是祭祀。如今的種種儀式,如開幕、下水、奠基等等,其實都在自覺或不自覺地表示某種敬畏和祈求,祈望萬事大吉,一切順利。

禮儀因此不限於社交,嚴格來說,那是禮節,是個人性的。無論是那個層面的,禮都是維繫社會正常生活而要共同遵守的起碼道德規範,並且以風俗,習慣和傳統等方式固定下來。不過經過長遠流傳,其中的意義就淡薄了。

說到禮,讓人想到儒家的「克己復禮」,在很多人印象裡,那是孔家店裡該打個稀巴爛的東西。

哈佛大學教授 Michael Puett 據其中國哲學課講義寫成的 The Path: A New Way to Think about Everything (道:萬物思考之新法,中信出版社的中譯本名為《哈佛中國哲學課》),開宗明義講的是「孔子與禮儀之道」。他認為,儒家之習禮,目的是使人「始者近情,終者近義」。在習禮的短暫時刻裡,我們相當於生活在一個「假想」的世界 (“as if” world) 中,並在其中調控人性的感情、習性,即修身。

這在西方是一樣的。十九世紀以前,歐洲等級森嚴,平民對貴族交談要用敬語。隨着市場發展,買賣平等,雙方「假裝」地位平等,敬語逐漸消失,「請」、「謝謝」等社交用語流行起來。這樣的「禮」起了潛移默化的教化作用,如今父母對子女也這樣說話。

社交禮節還可以有更深刻的反映。中國學者張維為教授在《中國震撼》一書中談到,一位喜歡中國文化的德國人請他吃德國菜時說:「你看,中國菜比我們德國菜可口得多,但我們吃飲的儀式比你們隆重,你們就是一對筷子,我們德國菜沒多少東西吃,但不停換刀具,換杯子,換盤子。」

張維為後來覺得,「這個比方也很政治」。如果說飯菜質量的好壞是「內容」,盤子換來換去是「形式」的話,那麼中國制度中的不少「內容」並不亞於西方,但是「形式」不如西方的有「美學功能」而更吸引人。

形式的東西讓人厭煩,但人們又會在不知不覺間服膺於形式。這不奇怪,人其實是非理性的動物。

2017年8月9日 星期三

流感:稀鬆平常又死得人多

朋友傳來一段「出口轉內銷」的香港新聞:315 人死亡,香港流感疫情已超 SARS。這標題使人心中一懍。

這是統計顯示的事實,在二零零三年風聲鶴唳的「沙士」一役中,香港死了299 人。香港當時人皆口罩蒙面,氣氛極度恐怖。而今天,香港市面渾若無事,只是偶爾見到有人戴上口罩。經過「沙士」的教訓,從社會到個人的衛生意識都提高了,對戴口罩已見怪不怪。這似乎更多是出於公德心,個人受到感染,出門、上班常會戴上口罩,以免傳播病菌病毒。

人的恐懼心,常常是由莫名的威脅而來。當年對後來稱作「沙士」的致命傳染病一無所知,恐怖一下子如閃電傳播,儘管理性分析告訴你,它對整個城市的威脅其實不比其他一些疾病凶險。比如,流行性感冒常年也可以一年奪去更多人命。從另一角度去看,也可以說人們對流感太掉以輕心了。原因是流感太稀鬆平常,誰都感染過,不當一回事。

據世界衛生組織的統計,世界致死的三大成因,一是缺血性心臟病 (Ischaemic heart disease),二是腦血管疾病 (Cerebrovascular disease),三是下呼吸道感染 (Lower respiratory infections)。在二零一五年,心臟病和中風奪去一千五百多萬人的性命,兩者自一九九零年以來一直高踞榜首。下呼吸道疾病是最致命的傳染病,同年造成三百二十萬人死亡,其中有多少是直接或間接由感冒引起則沒有詳細統計。

感冒據說最初由豬只傳染到人類,人類馴養豬有數千年歷史,對感冒早就習以為常。美洲沒有大型動物,沒有馴養的動物,當地土著對感冒也就沒有抵抗力,歐洲殖民者一旦入侵,最強大的武器是他們從歐洲帶來的不同病毒,包括感冒病毒。死於歐洲文明社會傳染病的美洲土著,比死於文明社會槍炮的多得多。

流感病毒可以不斷變異,對人類始終有巨大威脅。不過在已研製出一系列藥物之下,人類已不如當年美洲的印弟安人那樣軟弱可欺。自信卻使感冒這種傳染病的統計不認真。

以美國為例,一年究竟有多少人死於流感,難有準確數字。美國疾控中心 (CDC) 只能「估計」,例如從二零一零到二零一四年,與流感相關的年死亡數字,最低者一萬二千人,最高者五萬六千人。之所以要靠「估」是因為,第一,各州不必呈報成年人的季節性流感病案或死亡數字;第二,死於季節性流感併發症者很少會列為死於流感;第三,很多病人感染流感一兩星期後,才發生併發症,或激發其他慢性病如心血管病,以致死亡。

很多病人根本沒有接受過流感病毒測試,這樣的測試要在病發之初進行才較準確。於是死亡證上鮮有寫明是死於感冒的,寫的會是呼吸道或 (血液) 循環病等可能是感冒引起的併發症。

香港和其他地方的情況差不多。你去看醫生,他認為你患的是感冒,但很少會為你做測試。當前的感冒死亡人數也就未必準確,很可能低估了,即實際情況可能比這更嚴重。

現代人都相信數字,因為這代表「科學」,但要提仿對數字的迷信。

2017年8月8日 星期二

跑步傷膝之說,可劃上句號了?

健身跑步、常坐不動、競技跑步者患關節炎的比例
現代的所有新發明都在努力減少人們日常的體力勞動,這有利有弊是顯然的。「生命在於運動」,於是你同時發現,不少人在抽時間做運動。最近聞說,一位在中環工作的金融界精英朋友,每天吃午飯時,會與同事匆匆換裝,到香港公園附近跑山去。

跑步可能是最多人參與的運動之一,可是大家多年來一再聽到「忠告」,包括來自醫生的「忠告」:跑步對膝蓋不好,步行較安全。對於是不是要跑步,你猶豫了。

事實上,你會接觸到類似的病例,有人一向跑步,後來膝蓋出毛病了,不得不放棄。這很容易得出簡單的結論:跑步與膝蓋的關節炎等毛病有因果關係。這堅定了以上「忠告」:跑步有傷膝蓋。

是真的嗎?很多不運動、不跑步、愛步行的人的膝蓋也有毛病,有闗節炎,該如何解釋?

即使不斷有研究推翻這樣的迷信,甚至稱之為「老婦奇談」,跑步是否傷膝的爭論仍然揮之不去。

最近,又有一項這方面的權威報告發表了,據說足以給這個爭議「畫上句號」。報告發表在美國今年六月的《骨科與運動物理治療雜誌》(Journal of Orthopedic & Sports Physical Therapy)上。研究名為〈系統性回顧與薈萃分析:健身跑步、競技跑步與髖關節、膝關節骨性關節炎之間的聯繫〉(The Association of Recreational and Competitive Running With Hip and Knee Osteoarthritis: A Systematic Review and Meta-analysis)。所謂「薈萃分析」( Meta - analysis),是對同一問題的許多研究論文進行系統、科學、全面的評估,去掉其中質量不高或不符合條件的,再根據其中高質量的研究作出整合評估。以上研究的團隊由美國、加拿大、西班牙和瑞士研究人員組成,他們找來 25 項研究報告,然後選取其中的 17 項作了薈萃研究,受試對象涉及114 829人。

研究發現,三類人群有膝蓋或髖部關節炎的比例如下:
── 健身跑步者:3.5%
── 喜歡久坐或者不跑步者:10.2%
── 競技跑步者(包括經常參加競技比賽和專業水平的運動員):13.3%

也就是說:對普通健身者來說,長年跑步,10年、15年,甚至更久,有利關節健康;久坐或者不跑步,膝蓋和髖部的關節炎風險較高;過量和高強度跑步可能會引發關節問題,但風險不算特別高。

由美國風濕病學院 (American College of Rheumatology) 《關節炎護理與研究 》(Arthritis Care & Research) 月刊今年二月也發表了一份名為〈有跑步歷史與有徵狀膝蓋關炎有關聯嗎?〉( Is There an Association Between a History of Running and Symptomatic Knee Osteoarthritis?) 的研究報告,研究由美國多家大學的學者聯合進行。

過去關於跑步的研究多以跑步愛好者為對象,他們的身體和膝蓋多較健康,不健康者不會去跑步而被摒除在這個人群之外。這可能造成統計上的偏差。以上研究則選取了社區普通人群為對象,追蹤多年下來,哪些人患上關節炎,哪些人沒有,然後試圖找出原因。研究對象有 2637 人。其中只有不到三成人過去跑過步,他們發生關節炎的比例低 18%。繼續有跑步者,「經常膝痛」的少 24%。這是剔除了年齡、BMI (身高體重指數) 偏差之後的統計結果,否則繼續跑步者中的膝痛者少 29%。這是因為跑步者的 BMI 都較低,而這也是跑步的好處之一。

爭論會劃上句号嗎?我相信不會,因為你的身邊會繼續有人膝痛,有跑步的,有不跑步的。

2017年8月7日 星期一

眼裡虹橋,心裡虹橋

一座虹橋,不期而至
據天文台的預報,今天是個大晴天。一位攝影師朋友一個星期之前就據此約好,一大早到我家天台拍照,拍攝維港兩岸的新貌。拍攝角度朝西,早上,兩岸林立的高樓面迎朝陽,層次較豐富;到下午,樓宇就都背光了,盡在黑影裡。朋友七時半就來到,是老遠從天水圍到來的,但很不巧,厚厚的雨雲正好隨西南風移到維港上空。一上到天台,雨就落到頭頂上。

看看天文台的報告,剛在十五分鐘之前發出了雷暴警告,有效時間到九時。

夏天的雷暴雨多來去匆匆,這雨大概也會很快過去吧? 兩岸和天上,都一片朦朧,不是一兩朵雨雲在灑雨,而是彤雲密布,飛雨漫天,兩岸樓宇幾乎盡掩,雨看來不會在十分八分鐘內過去。

既然安排好了,朋友要「交貨」,就耐心等待吧,一邊東南西北地聊天,一邊不斷看着天色變化。過了約一小時,南面天邊,即港島背後漸漸亮起來了,出現可能是宋徽宗夢裡一見難忘的「雨過天青色」,陽光也從我們背後照射起來,儘管雨仍淅淅瀝瀝地飄灑着。

朋友忽然驚呼:「有彩虹!」

果然,正前方的維港上空,一座彩色虹橋飛架南北,橫跨兩岸,橋頂正好越過最高的 IFC (國際金融中心)。彩虹說不上是天文奇觀,誰都見過,但一旦偶然遇上,而又有出色的景觀配合,仍然叫人興奮。我沒有帶照相機,而恐怕彩虹轉瞬即逝,沒有下樓拿相機去,就只用手機拍攝。事後真有點懊悔,因為這景色持續了十多分鐘,隨着太陽漸升,彩虹降低到 IFC 頭頸以下去,然後隨着水氣逐漸稀薄而消失。

朋友從當初的失望,到後來得到意想不到的重大收穫,非常高興。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往往難以設想,會在跌宕中予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喜悅,當然也會發生讓人手足無措的晴天霹靂。

這讓我想到美國哈佛大學教授 Michael Puett 在中國哲學通識課中,向學生推詡的孟子學說。他向學生指出,在孟子眼中,世事反覆無常,支離破碎,努力不一定有回報,惡人則不一定有惡報,但孟子認為「只有意識到萬事皆非穩定,我們才能以一種最廣闊的方式來生活」。

Michael Puett 以西方學者的眼光看到,在孟子的世界中,「命」佔據優勢,而「命」難以用英文去翻譯,是 Heaven’s commands (上天的旨意) 嗎? 是 fate (命運) 嗎? 是 destiny (天命) 嗎? 似乎都不全對。他指出,對孟子來說,這個詞指的是生活的偶然性,是那些在我們掌控之外發生的事 ── 無論是好是壞。「命」解釋了意外的收穫 (如就業機會) 和悲劇 (如死亡) ── 無論我們怎樣計劃或打算,它們都會發生。

那麼,在「命」的面前,是否無所作為? 他就此引用了《孟子.盡心中》的話:「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

Michael Puett 有這樣的按語:「生活在變化無常的世界裡意味着我們並非生活在一個惡有惡報的穩定的道德秩序之下。我們不應該否認悲劇的發生,同時我們應該始終期待驚喜,並從容應對降臨到我們身上的任何事情。」

「當我們不再相信世界是穩定的,我們就可以讓『心』來指導我們。」「心」是什麼? 又有翻譯問題。Michael Puett 說,在中文裡,心既是情感的棲息地,是西方理解的 heart;也是理智的核心,是 mind。「培養理智與情感合一之『心』,是鍛煉我們做出正確決策的途徑。」

每個人的心裡,都有這樣一座虹橋吧?

2017年8月5日 星期六

「全球水墨畫大展」中的宏大與細碎

全球水墨畫大展會場
這個世界,什麼都有潮流,穿衣、吃喝、玩樂等消費行為固然如是,唱歌、繪畫、電影等文化藝術亦然。如今資訊傳播迅速,起於青萍之末的東西,要掀起風潮,似乎更容易。昨天去看畫展,彷彿感覺到這樣一個風潮,就是只用點,點出幾尺大紙的大畫來。

這是昨天去看「全球水墨畫大展」得到的粗淺印象之一。畫展規模很大,展出的作品與參與的畫家有四五百之眾,來自世界各地。組織者的魄力和能力都令人敬佩,人力物力之巨大動員與艱辛付出,相信不足為外人道。展出作品看來都有統一的規格要求,裝裱一致。全世界畫水墨畫的畫家很多,如今水墨與非水墨的界線已逾顯模糊,水墨畫的涵蓋範圍其大無邊。四五百之數當然難稱齊全,一些有代表性的畫家就未見其中,但名家仍然眾多。一個名字對於你完全陌生,並不表示畫家籍籍無名,更可能顯示你的無知。畫展中有大量今人驚喜、驚嘆的美。

這樣的水墨畫展出難得一見,難怪昨日第一天公開開放,就人頭攢動。可幸是場地十分寬敞,不覺擁擠。周末的情況就不知道了。

畫展的一個特點是按題材布展,我無意中從花鳥、山水、人物、動物看下去,最後看到現代水墨。這也就是由傳統到現代的觀賞路線,反映了筆墨技巧的發展,也反映了畫家思想、思維,即主觀世界的演變。現代水墨是按創作風格成類的,題材五花八門。

水墨畫主要是中國畫。水墨只是繪畫的媒界、技巧,可以是全球的、世界的。作為中國畫的水墨畫,點染出來的,不僅是畫面,而且有意無意的繪畫出中華文化的思維來。中華文化有諸子百家,再加上對外來文化如佛家的吸收,入世與出世並存,而在主流上,則處處展示儒家對人間、對世俗的關心。

哈佛大學哲學教授 Michael Puett 為本科生開設的中國倫理與政治課,是哈佛最受歡迎的公共選修課之一。他指出,中西哲學的顯著分野之一,是源於古希臘的西方哲學開門見山便跳入大問題裡去:我們有自由意志嗎?生活的意義是什麼?經驗是什麼?知道是什麼?等等。中國哲學家卻告訴我們別忘記了細微之事,只有從小處着眼,我們才能真正踏上「正道」。例如孔子說的是:「席不正,不坐」;「食不語」。

這也是傳統水墨畫與現代水墨畫的一個分野。傳統水墨畫愛畫身邊眼前事物,不少很細碎,現代水墨則愛寫大問題,很宏大,很哲學,很玄虛。繪畫都涉及基本技巧,如果不能深入廣泛扎根,一條捷徑是選擇其中一種,專精下去。只靠點作畫似乎是這樣產生的,可能連毛筆都不用,但必須有超強的耐性,點上億萬個點。

點其實是傳統水墨技法之一,如以米芾父子擅長和知名的「米點皴」。近代有人批評這種巧法,但問題其實不在於技法本身,而在於如何運用。在西方印象派繪畫中,用不同顏色的點形成視覺上的混色效果,是重要的特色。在畫展上,有畫家把這巧法用到對梯田的繪畫上,效果奪目。但點上億萬點而「唔知想點」的畫作亦多見。

最大問題,似乎在對想表達的內涵的認知上。真正理解了,才能明白地解釋和表達。孟子說:「賢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這也可視為畫理。

2017年8月3日 星期四

咖啡:愛聞多一點? 愛喝多一點?

喜歡喝咖啡嗎? 你未必喜歡,但相信一定喜歡聞咖啡,喜愛它的濃香,這香味在研磨咖啡豆時最濃烈。「歎咖啡」,因此可以不花錢,去聞好了。把咖啡喝進嘴裡,味道反倒不如它的香味讓人陶醉。

我一直認為,咖啡是宜於聞多於喝的。很多人愛喝「齋啡」,就是什麼都不添加的純味咖啡。喝咖啡越是講究的,越是愛這麼喝,而且要喝特濃的,黑黑的一小杯,不到五十毫升。不久前接待了一位美國來的年輕親戚,他對咖啡有專門研究,曾在一家大型咖啡公司工作,最初做最基層的烘焙工作,後來因為有營養學的學歷,獲調升到公司總部實驗室去。他由此培養出對咖啡的深厚興趣來,後來輾轉到了一家高級咖啡店做咖啡師,學習其本的沖調。他去旅行,必到處找當地的著名咖啡店喝咖啡,以比較和學習。到香港來,自然一樣。我陪他走了一下,也陪他喝,才真正品嘗到高級 espresso 的真正風味。老實說,真不懂欣賞。對咖啡的欣賞,相信也要學習和培養,就如潮汕人之飲功夫茶。

咖啡的成分很複雜,味道因而也複雜,基本上有苦、澀、甜、酸,還有不同的果味、草味,甚至泥土味。這都是喝到嘴裡品出來的,香味在其中不居重要地位,香味主要靠喝進口之前用鼻子去嗅。於是,喝咖啡也如喝茶、喝酒一樣,進口之前先用鼻子欣賞一番。

人的味覺與嗅覺由不同的神經細胞傳導和感受,味覺靠舌頭上的味蕾直接接觸食物,嗅覺的刺激物則必須是氣態物質,只有揮發性有味物質的分子,才能刺激嗅覺細胞。嗅覺細胞分布在鼻腔頂部,那裡也是呼吸道,氣味在其中一進一出,都會刺激到嗅覺細胞。可是進出的刺激不一樣,感覺不同。

食物進入嘴裡之後,氣味在呼出時刺激到嗅覺細胞,這叫「第二氣味感覺」,有別於氣味從外吸入時的「第一氣味感覺」。「第二氣味感覺」的刺激較輕微,而且取決於食物氣味本身的構成。很多食物因而聞起來臭而吃起來香,如芝士 (奶酪)、臭豆腐等,也有效果相反的,咖啡庶幾可歸此類。

從嘴巴嘗到的食物味道主要來自味蕾,但也有 8% 靠「第二氣味感覺」。若患上感冒或其他原因使「第二氣味感覺」受阻,進食就會覺得味道不一樣了。

據倫敦大學的 Barry Smith 教授說,咖啡的獨特香味由 631 種化合物構成,一旦喝進嘴去,還未下嚥,其中就約有一半被唾液抹煞掉,嗅覺細胞的感受因而大異。

據科學家的研究,世界萬千食物中,只有兩種是用鼻子去嗅和用嘴巴去嘗,感覺都是一樣的,那是巧格力 (朱古力) 和薰衣草。

對於喝咖啡,人們越來越講究了。剛在 Youtube 上看到一位咖啡達人的演講,說是咖啡豆一旦烘焙了,就失去生命,要在一周之內研磨喝掉,才能享受到咖啡的真正風味。因此,要喝最好的咖啡,最好自己烘焙。

日前在這裡寫到咖啡後,一位朋友看到,發來訊息說,從加拿大和日本買了未烘焙的咖啡「青豆」,回來自己烘焙。原來已有咖啡愛好者自己「炒豆」了。做朋友的鄰居真好,一定可以經常分享到咖啡的芬香。

2017年8月2日 星期三

搞高鐵,何其難也

波士頓挖了快三十年的 Big Dig 工程
談到高鐵,經常聽到「高鐵時代」之說。「時代」兩字有時用得太濫,但用在高鐵上,並無誇大。它的出現,的確標誌着劃時代的變化。

準確點說,是中國高鐵網的迅速建成才讓人感覺到高鐵時代到來的。高鐵首先由日本人建成,時速 220 公里的子彈火車一九六四年在日本新幹線上通車。到九十年代,歐洲很多國家包括法國、德國、意大利、西班牙、英國等通了高鐵。如今世界有九個國家有高鐵,其中中國起步最晚,但發展速度驚人,從二零零八年京津高鐵建成至今,已建成高鐵線二萬多公里,佔全世界高鐵線路近六成。就是說,中國在不到十年間,把全世界的高鐵線擴大了一倍有餘。中國並且開始把擁有全套自主技術的高鐵輸出,配合着「一帶一路」向沿線國家推廣。高鐵在中國的實際應用帶來了巨大的經濟與民生效益,成效有目共睹,許多國家因而興致勃勃。「高鐵時代」之說隨之而來。

自從工業革命在歐洲興起以來,交通工具發生幾次躍進,汽車、輪船、火車、飛機在速度、能耗、運力上不斷進步,而都要求有新的大規模基建,各自帶動一系列產業發展。高鐵被視第五大交通方式,一條高鐵線一天的單向客運量,比一條高速公路、一條機場專用跑道高數倍;如果採用雙層列車,運送量更大。

高鐵的技術要求亦大,涉及當代最前沿的科技、產業和人才,因而並非一般國家可以獨自發展得來。據被稱為中國高鐵開拓者的賈利民教授公開的一份資料,中國的高鐵發展動員了:
── 一流重點院校 25 所;
── 一流科研院所 21 所;
── 國家級實驗室與工程研究中心 51 所;
── 工程輻射到五百餘個配套企業;
── 有技術領軍人物五百餘人;
── 相關工程技術人員一萬多人。

對很多國家和地區來說,發展高鐵還要面對政治體制造成的瓶頸,也是一般基建都要面對的瓶頸。

美國波士頓市內有個隧道工程叫 Big Dig (大挖掘),不過 12 公里多一點,卻從一九九一年起花了一百五十幾億美元,挖到現在還未挖完。美國也想建高鐵,奧巴馬二零一一年說,希望在 25 年內讓八成美國可以搭上高鐵。但看看加州,上世紀八十年代就說搞高鐵了,迄今一公里也沒有建成。其他一些地方亦空有高鐵之想而寸步難行,原因是相似的:爭而不休,議而不決,制度使然。

在泰國,建高鐵空談了多年,經歷了幾屆政府,被稱為「馬拉松工程」。不久前,總理巴育放言,不能長此下去,得動用「絕對權力」來解決問題,為工程開綠燈。

為高鐵着急的還有歐盟,因為不想被中國在高鐵時代獨佔鰲頭、主導世界。他們在驚呼中國發生了「高速革命」之後,已展開名為 Shift2Rail (S2R,轉軌) 合作。中國在高鐵的領先優勢不是永遠的,不過據賈利民教授說,歐洲要趕上來,最少得五年。

香港有些人很抗拒高鐵。他們不知道高鐵之利嗎?不可能,唯一的解釋是,因為高鐵是南來的。

2017年8月1日 星期二

「筆下留情」版頭照片題詠之五十九(2017/07)

婷婷出水在池塘 雨暴風狂心不慌 即便花容頹欲萎 深培佳藕水中藏 (題深圳洪湖荷花)
逸興心中起
白雲腳下生
黃花開落處
美色有誰爭
(從法國 Saleve 山俯瞰日內瓦)
眼底風雲萬變
千年基石如磐
澄明一鏡誰穿越
返古還今證悲歡
(題法國 Yvoire 小村照)
花開花落, 曾經幾度枯榮。 人來人往, 曾踏萬里征程。 汽笛聲聲, 如今呼嘯遙遙, 列車不再到此稍停。 路軌滿身鏽蝕, 可滿意樹蔭下的寧靜? (題廣州紅專區照)
佛前千炷香
誰個願能償
裊裊飛煙散
心香似夢長
(題廣州光孝寺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