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30日 星期一

「定力」:從拿度到鄭佩佩

剛讀到一段體育消息:西班牙網球天皇拿度 (內地譯作納達爾) 在巴塞羅那公開賽四強賽中創下了泥地場職業賽 400 勝的紀錄,勝率達到 91.9%,其他選手難望其項背。再看最新的決賽結果,拿度戰勝 19 歲的對手奪冠,更上一層樓了。這位「泥地王」已 31 歲,竟能保持這樣的戰鬥力,堪稱強橫。

他在網球場上的成就,關乎天賦,更關乎努 力。

多年前,《紐約時報》上有一篇對他的長篇特寫,那年他 23 歲,青春氣息逼人。文章發揮了特寫的專長,有很多細致入微的描述,包括在賽場上各個年齡層男女觀眾對他的不同着迷。例如:他在場中每次更換汗水濕透了的 T 恤,都換來從青春少艾到中老年女球迷「如狼嘷般的長鳴」。

他的確有獨特的天賦。網球迷一定知道,拿度是左手拿拍的,但你很難說他是左撇子。球迷要求簽名,他用的是右手。你把手機拋給他,他本能地用右手接住。他用西班牙語說,這是 sensibilidad (靈敏度) 問題。可是一拿球拍,他只會用左手。那對靈敏度不是有更高、更高的要求嗎?無法解釋。

世無長勝將軍,不能旨望拿度可以永遠得勝下去。他也知道「高處不勝寒」,說道:「你在慢慢老去,肯定會失去某些東西,當然你也要去提升其他方面,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保持在頂尖水平,我一直在努力調整適應,讓自己能夠以高水準的表現去參與競爭。」

他的教練說了一個小故事可作註腳:拿度不久前在蒙地卡羅四強賽戰勝對手後,向看台的教練做了幾個手勢,教練大驚,以為他出問題了,讓他立即用手機先發短信說說。短訊馬上來了:「請跟我再去練一會吧,我需要再打幾局。」原來拿度自覺狀態仍然不足,要求賽後加操。

人的年紀會不斷增長,面對的各種狀況都隨之變化,但有些基本價值應當不變,要變的話是希望變得更好,更純淨,如一些大德所說:「做人要有定力。」

日前讀到報道知道,有「武俠影后」之稱的鄭佩佩出版了自傳:《回首一笑七十年》。鄭佩佩的人生頗有跌宕,能一路走過來,到七十歲後仍能回眸朗笑,據說就是多年前得到高僧「做人要有定力」的點撥之故。她為推廣自傳,也為推廣自己的信念,到各地演講,在海峽兩岸和海外都引起注意。有佛門住持說,「影后」今天有的「不是五十年前的漂亮,而是五十年後的莊嚴」。

「定力」,個人要有,但要知道定在什麼之上,就如錨碇投放在哪裡要講究。

國家也要有「定力」。中國的老大最近就提出要有「戰略定力」,以免被把你視作「戰略對手」的人牽着鼻子走。

2018年4月28日 星期六

喜得一百萬「花紅」

這是意料中事,但今天早上一打開手機進入「筆下留情」,看到總覽量上打出的數字正好是1 000 000,仍然覺得驚訝。

這不算「大」數據,是十年的積累,還可能有「水分」,因為美國的流量早些年常突然「井噴」,可能有神秘來源在做什麼勾當 (這是當時普遍情況,網上曾有議論)。無論如何,突破七位數了,儘管不知道真正的讀者有多少。

在這裡寫寫東西,完全是出於自己的樂趣,所謂自得其樂。十年前仍在為稻糧謀筆耕時,寫的都是官樣文章。為防長此下去荒廢了筆下功夫,於是開了片「自留地」,寫點自己喜愛寫的文字。當時不知道能寫多久,因為可能寫着寫着,筆會枯涸,沒法寫下去。一位在報上寫專欄的朋友後來擱筆了,為什麼?說是自覺生活圈子不廣,題材越來越枯躁,寫的東西自己都不願看,怎對得起讀者?

另一位曾在某大報做副刊編輯的朋友對此更有體會。一些著名專欄作家每天給幾份報紙寫東西,常常東家寫了翻炒到西家;忙亂之下,翻炒錯了並不少見。字數填不滿「豆腐框」是常態,編輯得隨時代填。出了什麼錯漏,專欄作家總是問責的一方,責在編輯。

如果願意寫作,當今是最好的時光。寫了,立即可以到網上發表,理論上全世界都可以看到。花點心思,還可以打扮得賞心悅目。要自得其樂,一點不難。

更大的方便是,手邊就有資料豐富得難以想像的「資料室」,這是任何文化機構自設的資料室難以比擬的。以前有一段時間要在工作縫隙間兼寫一個一整版的專欄,一星期一次。所花的時間主要在蒐集資料和圖片之上,可能要跑好幾次圖書館。那時,獲北京的朋友幫忙,陸續得到全十巨冊中文版《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不知有多高興。如今,書被冷落在書櫃一角,書若有情,情何以堪?沒辦法,網上的資訊更豐富、更精彩。

這樣寫作的最大好處,是給自己的見聞、思考留下紀錄,有文字,有照片,有詩句。人的記憶不可靠,有些東西會忘卻,有些東西會不自覺地變形。翻看以前筆下所記,常有驚喜,興幸紀錄了一剎那的靈光。

敝帚自珍的喜悅,不足為外人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愧見於舊文亦是常有的,最多的是為多年前舊文改正錯別字。這樣的「自媒體」寫作,作者、校對、編輯無酬自任,對與錯的責任都要自己承擔。從另一角度去想,能這樣修正,是印刷媒體難以想像的。印刷媒體的錯誤,會白紙黑字地紀錄下來。即使再版訂正,原版之錯仍頑固地千百年猶存。

不求文以載道,能以之自娛、抒懷就很好。若獲欣賞,是為「花紅」。今天得到一百萬「花紅」,高興自不待言。

2018年4月27日 星期五

回歸正常,或衰或興

全球經濟重心轉移圖
保羅.肯尼迪的《大國的興衰》一書成書於一九八七年,距今三十餘年,至今被視為觀察國際體系力量變化的重要著作。書出版後,世界發生了相當大的變化,但看來都不影響作者基於以往大國興衰規律作出的判斷和預測,有些反而更加得到新的印證。

世局變化的犖犖大者,如蘇東波巨變,「九一一」事件,中國加入世貿,伊拉克戰爭,茉莉花革命,金磚五國興起,華爾街金融風暴等等,都具有里程碑意義,但都沒有改變世界經濟重心遷移的總趨向,即世界貿易集中地由地中海向大西洋和西北歐轉移,再靠向美國,然後反向往「環太平洋地區」轉移的趨勢。

近年有不少經濟學家把這樣的轉移視像化,虛擬出「世界經濟重心」,繪出重心在歷史中的移動路徑。例如美國麥肯錫全球學院 (McKinsey Global Institute)的「 全球的經濟重心 (Global economic’s center of  gravity) ,「財富-X」(Wealth-X) 機構的「全球財富重心」 ,倫敦經濟學院經濟學教授柯成興 (Danny Quah,日前剛獲宣布出任新加坡國立大學李光耀公共政策學院院長,接替退休的馬凱碩〔Kishore Mahbubani〕) 製作的「世界經濟重心」。

對於這樣的轉移,用保羅.肯尼迪的觀點,可說是回歸「正常」。

他強調:「在對美國領導地位的衰落進行討論時,有必要反覆強調,這裡所說的衰落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因而也是完全正常的。」

他以大英帝國昔日的輝煌說明:不列顛諸島的地理面積、人口和自然資源表明,在「正常」情況下,它應該大致擁有世界財富和力量的 3% 或 4%;它在「日不落國」的巔峰時佔有世界財富和力量的 25% 是「不正常」的。

按美國的地理版圖、人口和資源,它本應擁有世界財富和力量的 16% 或 18%,但由於有利的歷史和技術環境,美國之所佔一度達到世界的 40%以上 。「我們現在目睹的一切,只不過是它從那一非常高的地位降落到一個較為『正常』位置的早期階段而已。」

「然而,即使美國衰落到佔有世界財富和力量的『正常』比重,在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僅僅由於它的規模,美國在一個富極世界中仍將是個十分重要的大國。」「它有所作為,或者無所作為,比任何其他大國決定幹什麼都重要得多。」

中國也曾處於世界巔峰,據西方一些統計,在一八二零年,中國的產出佔世界三分之一。到一九四九年擺脫一個多世紀的屈辱時,中國處於谷底。即使到了一九七八年,中國的人均 GDP 仍只有 155 美元,在全世界倒數第三。世界只有不到 1% 的人口的人民生活水平比中國人更不如。

「中國夢」其實很簡單,就是重歸「正常」,即擁有與中國地理版圖、人口和資源相稱的財富和力量就好了。

2018年4月26日 星期四

美國:軍事大國無法擺脫的命運

《大國的興衰》對美國的着墨甚多,在〈當代與未來〉一篇中講述戰後以來的世局變化,離不開美國。其中最後一章是〈走向廿一世紀〉,最後為全書作結的一節是〈相對落後的美國〉。

美國的國力藉着第二次世界大戰達到巔峰,年經濟增長曾高達 15%,是唯一大發了戰爭財的國家。大戰結束時,美國的黃金儲備幾乎達到世界的三分之二,工業生產佔世界逾半。

大有大的難處 。美國工業界擔心,如果不持續開闢新的海外市場,出口會衰退;而在軍事上,「像(當年)英國人一樣,每當美國人想劃出一條安全界線,他們就會發現『不安全的新邊疆』」。美國因此在全球建立起經濟到軍事的新秩序,情況如英國一八一五年四處建立軍事基地、訂立條約相似。然而,衰落也快,情況也如英國在二十世紀初一樣。

可是,「對於像美國這樣的全球戰線過長的大國來講,在軍備上的低投資可能使其感到危機四伏 ,處處易受攻擊;而在軍備上的大量開支儘管可能帶來的短期的安全,但卻可能損害其經濟的商業競爭能力,從而將長期削弱美國的安全。」

肯尼迪教授強調,這樣的衰落是「相對」的,即是在二戰中慘被蹂躝的其他國家逐步重建下,美國的比重難免相對地下降。可是問題不是「美國必然會相對衰落」,而是「必然會衰落得這麼快嗎?」

美國二零一五年的可支配開支中,軍費佔 54%。
肯尼迪羅列了各種因素:
──財政和稅收政策刺激了高消費 ,個人儲蓄率卻很低;
──軍費開支高昂,其他投資逐漸被擠減;
──人力成本增加,製造業與資本外流,勞動力流入「低產」的服務業。

書中指出:「今日(八十年代) 美國承擔着同它在1/4世紀以前同樣多的義務,相對於當前它在世界國民生產總值、工業產量、軍費開支和武裝部隊總人數中所佔的比重,都比現在大得多。」

美國工業相對衰落最嚴重的是傳統製造業。「在傳統基礎工業方面,美國同新興工業化國家之間在工資水平上的差別很大,任何『提高效率的措施』恐怕都難以奏效。」

結果是聯邦赤字逐年上升,工業競爭力日漸削弱 ,國際收支逆差日漸擴大。美國的保護主義情緒開始彌漫,「這種保護主義情緒恰恰反映了曾經是天下無敵的美國製造業優勢地位的衰落。」

肯尼迪指出,更大的問題在於美國體制本身的效率問題,這使美國難以在戰略上和政策上應變。美國的分權原則體制是二百多年前美國在地理上和戰略上都與世隔絕的情況下建立的,那時,決策者有充裕時間對寥寥可數稱得上「對外」的政策達成一致意見。在美國已成為全球超級大國的今天,對外對內都沒有這樣的餘裕。

實施有效而長遠的戰略必須依靠經濟基礎,從這角度來看,肯尼迪認為美國的「前景並不那麼美好」。在美國,要為「重振」和「改變方向」的呼聲在左右雙方一樣強烈,「但是有諷刺意味的是,這種運動本身就是衰落的證明;而改革的鼓動在幾十年前美國的領導地位無可置疑的時候是完全沒有必要的。」

「對美國這種體制效率的擔心──甚至『重振』國威的堅決支持者們都如此表示──在於現行的決策體制能否保證推行一個適當的大戰略。」

「因此,從最廣泛的意義上講,對美國能否保持其現有的地位這一引起公眾日益廣泛爭論的問題的唯一回答,只能是否定的。」

「因為歷史從來不曾賦予任何國家以永久地超越他社會的命運,那樣將意味着凍結自遠古時代以來就存在的增長率、技術進步和軍事發展這種種不同模式之間的差異。」

從這樣的歷史圖景去看,美國的特朗普現象,以及以遏止「中國製造2015」為目的一系列舉動,都不讓人奇怪。而它的失敗是必然的,這早由歷史發展軌跡決定了。

2018年4月25日 星期三

大國興衰,勢不可擋

耶魯大學教授保羅.肯尼迪
中美之間的大國博弈,近來熱鬧非常,各種條分縷析的鴻文紛至沓來,讀不勝讀,有的令人倒吸涼氣,有的讓人提氣振奮。「知道的永遠不如不知道的多」,簡單的問題如是,複雜的問題更加如是。你輕易下個結論,誰料經有識者一點撥,才知道自己冬烘,不是迂腐,就是淺陋。

有時,你往微觀處鑽入,由於不具備相關知識,例如芯片的專門知識,會越鑽越糊塗,以致迷失。這時不妨退而到高處一歇,如饒宗頤提倡的作六合觀。登高眺望,視野擴大,人會清醒一點。

於是翻出一本舊書,《大國的興衰》(The Rise and Fall of Great Powers)。這是移居美國的英國歷史學家保羅.肯尼迪最著名的著作,被譽為「相當於百科全書」的巨著,有 23 種文字的譯本。最近躍上中國權力高層的劉鶴,據說極力推薦這本書。

書是一九八七年出版的,有個副題:一五零零至二零零零年的經濟變化與軍事衝突。因為視野廣闊,談的是五百年來列強的興衰變化,「重點是描繪國際體系中一流強國勵精圖治、富國強兵過程中經濟與戰略的相互影響」,雖然距今已三十多年,讀來仍覺如在評述當今時局。

大國的興衰涉及經濟與軍事。書的前言就簡要指出兩者的關係:任何大國的興衰,一般都是戰爭的結果,也是有效地利用本國生產與經濟資源的結果;不僅是戰時的利用,而且要看在戰爭「之前數十年間,這個國家的經濟力量與其他一流國家相比是上升還是下降所致」,因此「研究和平時期大國位如何持續變化,同研究它在戰時如何打仗一樣重要」。

《孫子兵法》重視「勢」,有〈勢篇〉,有「孫臏貴勢」(《呂氏春秋》)之說。勢先於戰,得勢而乘勢,然後能任勢以取勝。勢不僅形成於臨陣之時,也不僅在於軍事。《大國興衰》的前言就指出:「如果一個國家把它的很大部分資源不是用於創造財富,而是用於軍事目的,那麼,從長遠來看,這可能將導致該國國力的削弱。」即國勢轉頹而下降。

「同樣,如果一個國家在戰略上擴張過分 ( 如侵佔大片領土和進行代價高昂的戰爭),它就要冒一種風險:對外擴張得到的潛在好處,很可能被它付出的巨大代價抵銷了。如果這個國家正處於相對經濟衰退時期,這種困境將更加嚴重。」

稍諳世界歷史都會看到,這就是歐洲一個接一個大國從興到衰的規律,而當前的美國提供了一個鮮活的放大版例證。

為什麼大國會不由自主地走上軍事擴張以致飲鴆止渴的老路?

保羅.肯尼迪指出:大國往往會自覺不自覺地增加軍費,那怕數量比兩代人之前多得多仍然覺得國際環境不夠安全,這往往不是因為自己力量下降,而「僅僅是因為其他國家發展得更快,正變得更強大」。更要命的是,「大國走下坡路時的本能反應是,將更多的錢用於『安全』,因而必須減少經濟『投資』,從長遠來看,使自己的處境更為困難。」

這仿佛是給美國「批命」了。美國的軍費多會過世界其他國家的總和,軍事力量世上無雙,足以毀滅地球多少次,而且東有大西洋、西有太平洋作天然屏障,然而總覺得不安全,那怕捏造個藉口,也要找個敵人開打。冷戰結束了,更無畏懼,南斯拉夫、阿富汗、伊拉克、利比亞、敘利亞一個一個地打。可是要更新老舊的基建,湊錢就困難重重,聯邦政府與州政府都喊窮,私人機構不願投資。

歷史證明,這種神經質的不安全感改變不了一個在走下坡路大國的命運,因為世界的興衰變化還繫於另一個「勢」。保羅.肯尼迪認為,「綜合經濟力量和生產能力對比的變化,與國際系統中各大國的地位之間,有一種因果關係。」他舉了兩個歷史的例證:
── 十六世紀以後世界貿易集中地由地中海逐漸移向大西洋和西北歐;
── 一八九零年後的幾十年中,世界工業品集中產地又由西歐慢慢移向其他地區。
這都說明:「經濟力量的轉移預示着新大國的崛起。這些新大國總有一天會對世界軍事形勢 和各國領土狀況施加決定性影響。」

如今,世界繼續發生經濟生產力的大轉移:「過去幾十年發生的全球生產的重要力量向『環太平洋地區』轉移,不只是引起經濟學家的關注,原因就在這裡。」

這樣的大勢之變,是浩浩蕩蕩的,莫可抗逆。

2018年4月24日 星期二

新鮮豬雜粥的「最高指示」

在佛山,被一家以「新鮮豬雜粥」作招徠的店鋪吸引了。店鋪叫南記食粥坊,裝潢簡陋,可說沒有任何刻意的美化,大門左右全面敞開,唯一加工過的,是迎面一堵粉牆,靠左貼上一幅大大的「紅太陽」海報,牆的正中用斗大的紅色方體字「通欄」寫上兩段話。這讓人有時光倒流到六七十年代的感覺。

晃眼間,我以為牆上寫的是「毛語錄」。定睛一看,不禁失笑,文字原來是:
我們的粥底是花三個半小時
熬出來的、真材實料、健脾養胃
傳統吃粥的方法:是用小碗盛出來吃,
口感綿滑,(切勿整盆亂攪動,影響口感)

用「最高指示」形式彰顯的兩段話,讓人失笑之餘,亦予人好感。店主認真煮粥,也提倡認真吃粥。

廣東人愛吃粥,從明火白粥到各式生滾粥的烹調都講究。至於吃,家裡長輩會指點小兒,不要用湯匙隨便攪動碗裡的粥,以免「生水」,意思是讓水分離出來,口感不佳。

很多粥店為求省工慳柴火,會把米打碎,或加入米粉,食粥之如吃糊。粥店的粥多以碗奉上,根本沒有以「小碗盛出」的必要。食粥坊的粥用不鏽鋼湯碗上桌,分量是一般的兩倍有餘,但豬雜粥只售 16 元。大大碗是有道理的,特別是吃豬雜粥。

豬雜就是豬的內臟,五臟六腑加上肉,品繁味豐。每樣都有一點,粥料就一大碗,加上粥,非一大湯碗或一鍋莫辦。一碗上的豬雜粥,先不要講味道,難免會錯工減料,可能「少塊潤」。(廣州人愛吃豬潤〔肝〕,豬潤供應不上,粥販會代之以豬腰〔腎〕。於是有歇後語「少塊潤」,意指「腎腎地」,即「有點傻」。) 吃豬雜只能到外面吃,第一是因為炮製麻煩,例如清洗豬肚,第二是你無法把各種雜都買回來。而難以吃得滿意的主要是,用料新鮮與否,這是進口便能分辨的。店以「新鮮豬雜」招徠,道理明擺着。

住的酒店包早餐,不吃白不吃,我只喝了一杯咖啡一片麵包,再去吃大大碗的豬雜粥就只能併着分嘗,如此一來,就弄不清楚用料有多豐富了。還吃了胡椒豬肚粥,豬肚的味道與口感都非一般店鋪可比。看菜牌,還有紅棗杞子豬腰粥、紅棗黃鱔粥等大量選擇,但無奈胃納不爭氣。

從粥店步行不遠就是佛山的名園梁園。路上,有團友被燒臘店吸引,只花十元買了一盒燒腩仔,到了梁園的湖邊水榭,觀景吃肉。一如所料,肉味與咬勁都與香港有異,而與深圳吃到的相似,應是豬只來源不同所致。若牙力欠佳,又不太講味道,自以香港的為上選。

傍晚回到深圳吃晚飯,一致的感覺是,味道口感都差了一個檔次。味蕾的印象很頑固,由不得人,你讓它放縱了,會有你好受的。

2018年4月23日 星期一

瞎子摸象,再遊佛山

佛山待重建的舊城區一角,不久之後可能是另一個時尚的嶺南新天地。
對於佛山,感覺是似曾相識而又陌生。日前陪遠來的親友到佛山一轉,印象仍然是這樣。

佛山與廣州,兩地市中心的直線距離其實只有二十公里左右,如港島與屯門的距離。可是在過去,在廣州說去佛山,覺得頗為遙遠,差不多要朝發夕至。走公路,要過若干渡口。也可從廣州坐船到珠江南岸的芳村,再坐火車。如是者總要花幾個鐘頭。如今,在廣州坐地鐵就可以去到。地鐵到了市郊,已爬上地面行走。從廣穗直通車終站的廣州東站轉乘地鐵,向西走一個小時就可到佛山市中心的祖廟站。

據一般印象,佛山是祖廟一帶的城區,那是佛山作為鎮的印象。可是在行政上,佛山歷來變化很大,忽大忽小。如今的佛山是省轄市,變來變去之下,對於哪裡屬佛山市,哪裡不屬佛山市,頗讓人糊塗。

秦漢時期,佛山已是頗具規模的農漁業聚居村落,稱為季華鄉,佛山市內至今有季華路、季華公園以連繫這段歷史。唐貞觀二年(628年),城內塔坡崗上掘出三尊佛像,佛山因而得名。到明清,佛山已是名鎮,與河南朱仙鎮(以版畫年畫知名),湖北漢口鎮(九省通衢之商貿中心),江西景德鎮(瓷器)並稱天下四大名鎮。

石灣公仔街一景
佛山後來曾經是管轄珠江三角洲多個縣市的粵中行署、專區,後來下面的一些縣鎮紛紛升格為市,一些脫離了佛山管轄如中山市,一些後來又復降為佛山下面一個區。以陶都聞為的石灣鎮,如今併入了佛山的禪城區;曾經是市的順德、高明、南海、三水都成了佛山下面的區。因此到網上搜尋,會見到西樵山、順德清暉園等都是佛山的名勝。幾年前到順德遊玩,聽到當地朋友一再嘀咕,不滿怎麼曾經輝煌一時的順德變成佛山的一個區了。

今天的佛山,從行政區去看,範圖很大,你對佛山的印象可能如同瞎子摸象。我到過佛山 ( 其實是其中的禪城區) 幾次,都似蜻蜓點水,印象就更不清晰了。這次去住一個晚上,有時間在祖廟附近的舊街區走動,接上地氣,仍然覺得印象朦朧。

我們訂住的酒店是鄰近祖廟的老牌酒店,以前是華僑大廈,如今叫佳寧娜,勝在房間寬敞,不務花巧,而位置適中,周圍環境也好。佛山可以選擇的酒店很多,但如果不小心看看位置,可能會住到順德去了。

住到那裡,還有個原因是遠道而來的親戚想看看著名的祖廟,結果,這咫尺之外的地方沒有去成。主要是因為饞嘴,本來計劃好的行程改變了方向,早上在酒店吃了A餐──早餐,接着又「掃街」,到舊城區吃了B 餐,C餐……,越走越遠,再沒有時間去看祖廟和裡面的黃飛鴻紀念館。

2018年4月19日 星期四

游於藝以自娛之傳統在遽變

中國人有自娛的傳統,琴棋、書畫、詩詞都兼具文化與娛樂性質,文人的個人修養,很多是通過對之自娛得到提升的。即使是販夫走卒、農婦村夫,一樣愛以歌舞自娛,在中華大地形成非常豐富的民歌、音樂、舞蹈寶庫。他們自得其樂,或與小眾共樂,可能是書齋裡的三五良朋知己,可能是村頭老榕樹、大槐樹下三五父老鄉親,或只是山溝、小河對面的哥哥、妹妹;在大草原的蒼穹下,即使孑然一身,亦可拉腔舒懷。

這些東西亦可娛人,甚至靠之維生。戲曲很早之前就以娛人為務,梨園專為王宮裡的娛樂而設。擴展到社會去,娛人的曲詞成就了宋詞,娛人的戲曲成就了元曲。文人會留連勾欄歌榭,與伶人為伍,寫詞、作曲、編劇,更有如李渔自組班子上演大戲的。這樣的娛人還帶商業性質。

各地戲曲就是這樣發展起來的,在參與人數眾多之下,不同戲曲各有名角、名戲、名段,清未民初,商業演出紅火一時。有人把戲曲的衰微歸咎於「五四」打倒傳統文化。影響是有的,年輕一輩對傳統文化疏離,有礙他們對戲曲的欣賞。可是從時間上看,譬如粵劇粵曲,最輝煌的時光在「五四」之後,在戰前戰後之幾十年。

如今,各地戲曲的商業市場都不景氣,但在仍保有一定數量愛好者之下自娛化。香港的粵曲演唱會就是這樣的蓬勃現象。可是仔細看看就知道,這為了自娛亦務求娛人,還帶點商業性質,有點古怪。

自娛旨在娛樂自己,卻不等於對水平沒有要求。「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若缺乏這樣的自知之明,娛己可以,娛人則難,甚至給戲曲推廣幫倒忙。

讀者香雪在這裡昨天的〈戲曲:商業市場不振下的「虛火」〉一文後作了長長的留言,就有這樣的抱怨,認為「從事戲曲藝術的人必須努力提高自己的水平,才能留住舊觀眾和吸引新觀眾。以香港粵劇為例,專業的,任白之後再無大師,如何能不式微?業餘的,水平好的很少,大多數都是只求亮相舞台自我感覺良好一番,娛樂一下來捧場的親友可以,要留住知音者難矣!」

香雪為了學粵曲,曾什麼粵曲演唱會都去聽,幾年之後發覺大多數表演者都沒什麼進步,已興致索然。「這些不求進步的人,與其說是弘揚藝術,不如說是在糟蹋藝術,令不識粵曲者以為粵曲就是這樣難聽。」

說的火氣頗大,說的卻是事實。

游於藝以自娛的傳統,正受到社會變遷的威脅。如今即使高級知識分子也沒幾個能有這樣的自娛本事。新潮娛樂方式向農村鄉間擴散下,正在擠佔傳統民歌、音樂的空間。各種娛樂方式極度豐富,何必花工夫去學去練某種藝術以自娛?

另一個問題是,自娛與娛人的界限不清,不少人不甘於自娛而強求娛人,那就尷尬了。

香雪說了個故事:一個香港二流唱家,包了十萬元票,躋身到一個省港大老倌滿台的演唱會演出,結果高下立見,自取其辱。

我還聽到一個故事:香港一個近年「大作」不斷的粵劇「編劇家」,不知以什麼手段,讓自己的戲演到廣州去,讓廣州的同行哂笑。這就不只是他個人自取其辱,而是讓香港蒙羞了。

2018年4月18日 星期三

戲曲:商業市場不振下的「虛火」

香港的新編《霸王別姬》演到北京去了
香港有不少文藝演出場館,大大小小,各區都有。去走一走,會發覺一個興旺現象,就是粵曲演唱會非常多,演出海報滿目皆是,數以十計。外來者可能因而對香港粵曲粵劇之興旺大表驚訝,可是識者卻認為是「虛火」。何以故?

一種戲曲是不是真正興旺,市場是重要標誌。關於戲曲市場,國家文化部音樂學科專家組成員、浙江省長三角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院院長黃大同教授,去年十一月到福建師範大學音樂學院有一個演講,題目叫《中國戲曲當下生存,發展問題的背後》。據他的分析,從市場角度看,情況很不樂觀。

黃大同按消費形態把內地戲曲分為商業戲曲、民俗戲曲、公益戲曲,大抵就是,觀眾花錢買票進場觀看的是商業戲曲,在農村節慶演出的是民俗戲曲 (如香港的神功戲),在城市配合某種大型活動如「春晚」舉辦的是公益戲曲。他預言,在內地觀眾「看戲不用錢」的「集體無意識」之下,未來戲曲的發展趨勢是:一,民俗戲曲消費將逐年縮小;二,商業戲曲消費將繼續低迷;三,公益消費將保持規模。

河南被稱為傳統戲曲大省,以豫劇聞名。河南省社科院文學所一位研究員多年前發表過一篇題為《傳統戲曲如何再現風光》的文章,指出當地戲曲「商業性演出已極度衰落」、「風光不再」,這使河南戲曲形態出現四個趨向:熒屏化、自娛化、典雅化、名段化。

香港的粵曲粵劇境況類似,「虛火」的掩飾下,其實是商業市場不振,興旺的主要是自娛市場。絕大部分粵曲演唱會是粵曲愛好者為了自己開心而舉辦的,不惜一次又一次自掏腰包租場、置裝、延請樂師攝影師,如果想聘請名老倌拍檔,花費更是不菲,但票都是免費派送的,或由演出者自購送出去。

商業市場不振是中國各種戲曲的共同現象,即使被尊為「國劇」的京劇京曲亦不能倖免。困境之形成,顯然不是某個劇種本身的特殊原因所致。共同面對的問題是時代快速變遷,觀眾審美趣味與生活環境都大異從前,而戲曲從內容到形式都在傳統的束縛下跟不上時代步伐,甚至充滿陳腐思想意識,與網絡時代的新生代格格不入,與社會脫節。

凡是傳統的東西,經過數以百年計的錘煉,必有珍貴精華。中國文化崇尚簡約凝練、含蓄內歛,而受西方文化影響的現代人崇尚個性追求,傾向張揚開放。但從香港和西方都可以看到,緊張的現代生活其實孕育着對返樸歸真的渴求。傳統、古老的東西經過適當的改造,未必不可煥發新機,滿足現代人的需要。一齣戲看幾小時,一支曲唱半句鐘,唱的總是生離死別,結局必定大團圓,能不能改變?

黃大同指出,中國戲曲發展的歷史規律是「以新聲腔出現為標誌,追求時尚,創新善變」。粵曲粵劇算得上是這方面的表表者,最輝煌的時期正是各大老倌、各大劇團竸相創新的時期。這個傳統仍在延續。不久前為香港藝術節作開幕演出的新編《百花亭贈劍》就是新嘗試。

嘗試未必都成功。有朋友頗有期望去看戲,就失望了,特別是結局。原來的大團圓可能老套,但男女主角把所有人殺清光,然後「不負責任地」(朋友語) 遠走高飛去追求自己的自由幸福,是不是能作為當今時代的「註腳」?改編者把男女主角的愛情視為在「錯誤時間、錯誤地點、錯誤人物的陰差陽錯」,「這個戲就是講那種無奈」,最後是無奈的殺戮。

戲曲的衰落亦無奈,面對的亦是時空的錯配。

2018年4月17日 星期二

粵劇危機:粵劇學校招生近乎零

關於粵劇逐漸式微的話聽得多了,廣州一位行內人昨天一番話仍然叫人心中一懍。

這位朋友是搞粵劇音樂拍和、伴奏的,在廣州最權威的粵劇團供職數十年,和最紅的幾代老倌都合作過,見證了廣東粵劇這段日子的興衰。朋友雖已退休,但憑着過硬的根柢和人脈,仍然活躍於省港以至海外的粵劇、粵曲、粵樂舞台,又忙碌,又逍遙。

粵劇之衰微是有目共睹的,這是中國各種戲曲的共同現象,都面對觀眾老化而日減,市場萎縮的局面。市場的供與需互為影響,粵劇是文化藝術,亦無法脫離市場規律制約,需求下降,自然供應減少,質素下降,包括演員、劇團、劇本等等。一個劇種的繁榮可以養活不少人,就像一個自成系統的生態環境,有內在的生活鏈。在內地的粵劇生態中,人才供應主要來自粵劇學校,最著名的是廣東粵劇學校。搜尋一下才知道,它的畢業生中可數出當今粵劇粵曲台前幕後一大串響噹噹的名字:林錦屏、彭熾權、丁凡、曹秀琴、郭鳳女、關青、蘇春梅、蔣文端、梁玉嶸、潘芊芊……。也出過很多粵劇人才的還有湛江藝術學校。

可是朋友說,粵劇學校如今「招不到生」。我追問,這指的是什麼?假設有 50 個名額,能招到幾個?他的回答讓我大吃一驚:幾乎是零!

粵劇學校的招生年齡是 12 歲,即小學畢業就可以報考,學生要接受從藝術到文化的全面栽培。這有別於其他藝術人才的培養。

作最壞的設想,內地粵劇人才供應幾年後可能就斷流。沒有「源頭活水來」,積水就有變成「一漂死水」之虞。

不久前,不斷讀到內地「藝考熱」的新聞,報考各著名藝術院校的人數紛破紀錄:北京電影學院表演專業的報名與錄取比例是 194:1,導演專業是 230:1。中國傳媒大學的播音主持與藝術的更高達 327:1。上海戲劇學院是 126:1。中國美術學院也近 50:1。

同樣是藝術,冷熱對比就是這麼懸殊,反映出社會──尤其是年輕人口味的變化,這也是人們對功利的趨避使然。藝考的考生有18 歲,愛好什麼該自己作主;報考粵劇學校的只有 12 歲,相信主要由父母主導。父母都關心子女的出路,如今會有多少父母會讓子女去向戲行發展?

這樣的斷層也在香港電影出現。曾有人評論香港功夫電影說,香港難以再創功夫片的輝煌,武打巨星成龍、李連杰之後還有甄子丹,之後就無以為繼。功夫片之外亦一樣,今天讀到爾冬升 (香電影金像獎協會主席) 接受訪問承認,香港電影「確有斷層」,劉德華、梁朝偉五十幾歲了,之下的第一線男星是古天樂 (日前才第一次拿到金像獎)、吳彥祖,謝霆鋒做廚師多過拍戲。

記者問,為什麼香港金像獎不學台灣金馬獎那樣把評選範圍擴大至所有華語片?爾冬升說出局外人不明白的事實:台灣是因為自己一年拍片不到十部,才擴大評選範圍的,而香港一年還有七十部左右的產量。到香港金像獎要走上金馬獎的路,對香港電影可真不是好事。

粵劇、粵語片都凋零,令人神傷,兩者的問題不一樣,但都值得深思。

2018年4月16日 星期一

大笨象會跳舞:聽林僑國學生音樂會

這可說是奇觀:近三十支低音大提琴同台合奏。健力士世界紀錄大全有各種古怪的紀錄,很多以人多取勝,有低音大提琴同台合奏的紀錄嗎?不管怎樣,要集合這麼多低音大提琴一起合奏肯定鮮見。昨天,香港大會堂音樂廳劇院「林僑國老師師生音樂會」的台上場面,真蔚為奇觀。我細數一下,有 29 支低音大提琴,大有船楫如林之概。

低音大提琴是樂隊中的「大笨象」,體形龐大,演奏的樂音一般穩健、簡單,對樂曲起着支柱作用。支柱,通常不顯眼,不當主角。這場音樂會,它卻是理所當然的主角。林橋國老師是低音大提琴大師,到香港傳道授業四十年。他的徒子徒孫為祝賀他 80 之夀,讓低音大提琴盡佔舞台。

對低音大提琴,很多人大概與我一樣,既熟悉又陌生。所謂熟悉其實是表面的,因為到樂隊排練、去聽音樂會,總會見到聽到。它是樂隊的節奏樂器,又是和聲的根基,雖然體形矚目,但遠不似八面玲瓏的旋律樂器悅耳動人。不講究的音樂錄音,有時索性把低音犧牲掉。這時,你若有所失,可能才霍然而念秋水伊人,感悟到欠了「大笨象」之難受。

要真正知道「大笨象」之可愛,要聽聽低音大提琴作主角的表演才行。我是抱着這樣的好奇而應朋友之邀出席音樂會的,聽說演奏曲目包括《三門峽暢想曲》,就更讓人好奇。那是二胡經典獨奏曲,一些快速跳躍樂段頗有難度。

樂隊裡的「大笨象」一旦獨佔舞台,真會跳舞,可以是快速的勁舞,可以是靈巧的彈跳,也可以是妙曼的飄舞。又可分作獨舞、雙人舞、群舞、集體舞。林僑國老師的學生,為此作了很有說服力的表演,讓人大開眼界。

不過,樂器都各有所長,亦各有所短,重要的是發揮自己的優勢,而不與人爭鋒。老子提倡「不爭」,其實是不在你之所長、我之所短領域相爭而已,否則是吃力不討好。

表演結束,林僑國登上弟子簇擁的舞台說,他上世紀七十年代到香港時,音樂圈中有人揚言,華人不可能在低音大提琴這領域有所作為。那時,香港音樂專業圈演奏這樂器的都是洋人,或菲律賓人。林僑國卻不但打進了香港管絃樂團等專業樂團,嗣後還致力教學,在多家專上學院和中學培養人才,以致一些學生一出手,懂行的人就看得出出自林僑國的師門。學生中不乏獻身音樂專業而在本港和海外卓然有成的,在其他事業上業有專攻而仍擻抱低音大提琴不放的亦復不少。一些台上演出者,是從海外飛回來參與的。經過幾十年耕耘,一片荒地已桃李滿園。

林僑國之受弟子們愛載,除了他過人的音樂造詣之外,是他視弟子如子女的態度。他除了授藝,亦育德育人。他一位弟子在場刊文章中提到,隨林師習藝八年後,希望轉隨其他老師,以擴闊眼界。她的父母和朋友都期期以為不可,試想武俠小說中,對師父說要轉投其他門派會有什麼下場?她鼓起勇氣提出來了,反得林師的鼓勵。

武林的門派之見並非虛構,音樂圈的琴派也是實實在在的。林僑國的胸襟,是真正藝術家的胸襟,知道什麼叫藝無止境。

2018年4月13日 星期五

網上貼心服務之可……

大概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當互聯網興起不久、網上互動成為新事物之時,網上傳媒有個便利和服務讀者的構想,就是讓讀者設計自己要看的「報紙」,你喜歡看哪些內容,你打開就是要看的消息。這真讓人高興,這就等於到餐廳吃飯,你點愛吃的菜式,廚房就按要求供應。你可能還會加上個人的要求,少鹽少油,希望吃得健康一點。

人總有個人口味,無論是吃的、看的、穿的、玩的,這是個性與成長經驗使然,有些東西非常頑固,三歲定八十年,你到死改變不了。面向大眾的供應商,要達到利潤最大化,希望產品的覆蓋面盡量大。這實在做不到,就在選定的範圍內做到最大。對個人來說,卻只能選取其中最愜意的。沒有辦法,限於肚皮,「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皇帝吃飯佳餚滿桌相信只是傳說,他的肚皮不會比你我大多少。

專為個人度身定做的網上「報紙」因而很有吸引力。如今,這已經不新鮮。網上傳媒要求你登記時,例必有個可能簡單可能複雜的調查,看你喜愛哪一類內容,以便「更好」為你服務。就算你不說,在如今隐私透明的大數據年代,它會通過你每次的點擊,摸清楚你的喜好。也有人通過一些特別設計的調查來達到這目的,fb 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新聞就與此有關。

這樣熱心「為你服務」的人懷有不同目的,很多是為了求財,就是推銷廣告。這似乎無傷大雅,你搜尋過什麼商品,到淘實瀏覽過什麼,相關廣告就會如影隨形的在你的屏幕上彈出。你大可以不理會,知道這是到網上「免費」滑浪必然要付出的「代價」。海內外各大傳媒在你登記後每天給你連帶商業廣告送上新聞簡訊、快訊,亦差不多。

可是接觸多了,我就有被人「填鴨」的感覺。譬如一個設計網站天天傳來特定風格的圖畫和設計,YouTube 每天傳來某類型表演,……。對於要滿足這方面的愛好,這無疑方便,但如果你甘於被「填鴨」,你的興趣、眼光、思想就局限了,甚至受控制了。

fb 醜聞之所以讓人寒心,關鍵就是這一點。不同的是,fb 醜聞牽涉到美國總統選舉的「驚天大陰謀」,而我們被牽涉的只是個人的錢包和嗜好。混融新聞與社交的網站,有的以新聞網站面貌出現,有的以社交網站面貌出現,都善於作這些營生,手法都是投你所好,服務貼心。中國的網民人數世界第一,於是也不能倖免。有有識者指出,你被某網站認定為「愛國者」,它每天給送上「中國如何在軍事、科技、經濟等領域全面秒殺美國的內容」,文章標題不乏「世界震驚了」之類字眼。

如果你被認定有異見,給你送上的文章就另類。相同的是,「讓你產生一種吸毒的幻覺,彷彿整個世界都在按照你喜歡的方式在運轉,越看越高,無法自拔」,形如「精神鴉片」。在這些網站眼中,「立場」是不必要的,不存在的,一切為了滿足你相信的,不管你相信什麼、需要什麼。

這等於說:你是燕雀麼?我們讓你安心做燕雀,你不必有做鴻鵠之想,連鴻鵠之志也不必知道。

2018年4月12日 星期四

漢字趨簡趨俗,勢所必然

「赤」字,從把筆象形的金文,簡化為線條的甲骨文,再
一步一步簡化為今天的楷書。
昨天在這裡展示了不同字體書寫的「山」字,有甲骨文、金文、小篆、楷體。山字的筆劃很簡單,但從中可以看到漢字演變的一個規律:簡化。

從甲骨文、金文、小篆到楷體的排列,大體上是漢字的演變進程。據考古所知,最古老的漢字是刻在甲骨上的文字,屬於上古漢字,是殷商遺物,距今大約三千六百年。司馬遷的《史記》中有〈殷本紀〉,詳細記載了商王朝的世系,過去史學界許多人對此將信將疑,因為沒有當時的文字記載和實物資料可以印證。甲骨上卜辭的發現和認定,證實了中國一個距今三千多年,長達六百多年王朝存在,考古價值非同凡響。已發現的不重複甲骨文單字約有四千五百個,能夠辨識的卻只有一千七百個左右。

金文又叫鐘鼎文,是鑄刻在青銅器上的文字。中國在商朝以前已有青銅器,金文卻是在盤庚遷殷(殷墟,今河南安陽西北)後的青銅器上才出現。這裡也是甲骨文大量出土的地方。據容庚的《金文編》,發現的金文共計 3722 個,其中可以識別的字有 2420 個。字數很精確。

金文「王」字是王手中的兵器,簡化到今天不見蹤影了。
甲骨文與金文大致是同一時期的文字,而漢字在兩者之前應有長時期發展過程,到殷商時期,同時存在甲骨文和金文已是相當成熟的文字體系,兩者大致一樣。兩者不同,主要是因為書寫方式有異造成的,這導致發現的甲骨文單字多過金文,而金文可識別的字卻多過甲骨文。為什麼會這樣?

日前到深圳中央書城去,覓得《漢字簡化之旅》一書,解答了這個疑問。我之前曾到書城想補購見過而沒有買下的《細說漢字》一書,卻發現書城的布局調整了,結果大海撈針,失望而回。這回再尋覓,才知道「語言文字」類書籍竟然擺放到幾乎全部是兒童書的地庫一角去。購得《細說漢字》,也意外地得到《漢字簡化之旅》。

在金文和甲骨文中,「車」有十多種寫法。
書的作者范子靖是何許人,書內不作介紹,上網也找不到線索。從書的內容看,作者對漢字的發展有很深入的研究。書的編寫花了極大功夫,為了說明古今書體的演變和互相影響,引用了大量各種書體字例以佐證,讓人一目了然。明明白白的趨勢是,簡化。這從甲骨文就開始。

金文鑄在主要用於祭祀的青銅器上,文字先刻於泥模再澆鑄,規整保守。甲骨文則直接刻在堅硬的骨板上。殷商迷信流行,做什麼事情都要先占卜一番,刻寫卜辭頻繁,刻字者不得不力求簡化筆劃。於是,金文的「山」是填滿的肥筆,甲骨的「山」就只用簡單的線條。可以說,金文是廟堂之上恭敬的文字;甲骨文卻以世俗的字體記述與神靈的溝通。

書中引述著名文字學家裘錫圭的話說:「我們可以把甲骨文看作當時的一種比較特殊的俗體字,而金文大體上可以看作當時的正體字。」

對於漢字演變,近年繁簡之爭不絕。擁護繁體者,都以繁體為正體,不屑於俗體,甲骨文因此被視為繁體字傳承的始祖,字義古雅,字形優美。誰知,甲骨文恰恰是商代通行的經過大幅度簡化的俗體字。

2018年4月11日 星期三

是崛起?是地震?是復興?

「崛」是形聲字,據《說文》:山短高,從山,屈聲。「屈」用以表音,還可寫作「崫」,指短而高的山。這字很形象化,字裡有三座山,一看就有左思《蜀都賦》中「崫巍巍以峨峨」之意,讓人如見山之突起、高峻。

「山」則是象形字,甲骨文的「山」是線條畫出的三座山。在金文,三個山峰填實了,是「沒骨」的山。到小篆,「山」字再以線條寫出,但只保留中間一座山,寫作「有骨」的三角形。楷書的「山」就以長短不同三豎把三座山簡化了,但山的高峻巉峭仍一望可知,「崛」更是這樣。

由「崛」形成的詞組如崛興、崛然、崛起,也予人砰然突起的感覺,如說「中國崛起」就是這樣,不同的人有不同感受。有人為之振奮,有人為之不安。

美國學者 Cooper Ramo (拉默) 早些年在一篇文章中專門談到這個問題,記述了二零零四年幾十名中外學者的一場討論會,舉辦地點就是近日備受關注的博鰲,習近平昨天剛在那裡宣布一係列加大改革開放力度的政策,這大概就是中國年初事先張揚的「超乎外界預期」的大動作吧。

那次會議討論的是中國的「和平崛起」理論,這是對當時西方「中國威脅論」的回應。然而,對於如何解釋「崛起」,意見紛紜,連中國學者也不一致。拉默說,「崛」字「看起來像一座略有裂痕的大山正在被什麼東西衝破,這個字也許從地理學意義上所做的討論多於國際政治:它描繪的是一場地震。」

中國學者很審慎,會議前一天特別諮詢拉默,「和平崛起」翻譯成英文,怎樣較恰當,emergence? surge?還是 peaceful rise?

然而在很多人看來,即使加上「和平」作定語,「和平」的地震仍是地震,讓人心驚膽跳,不管怎麼翻譯。

後來使用較多的似乎是 peaceful rise (和平興起)。可是這並未釋除疑慮,反而又招來一些人的質疑:你明明造成「地震」,可是故意掩飾成「和平興起」,不是騙人麼?結論反而是「中國人不可信」。

14 年後的今天,中國進一步「崛起」,又登上了多少個台階,包括在生產總值上超越了英德日,直逼美國,這種質疑並沒有多少變化。即使西方一些民意調查發現,西方民眾對中國的印象有所好轉,但特定精英階層對東方出現的「崛起」仍難以安心。

台灣出身的美國紐約大學政治系教授熊玠二零一六年出版了一本關中國發展道路的專著叫 China into it’s Second Rise,中國譯本叫《大國復興:中國道路為什麼如此成功》。他在前言中開宗明義說,中國並不是第一次崛起的國家,中國現在是第二次興起 (second rise)。這事實的重要性在於:「在現代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的歷史中,沒有一個先例像中國一樣曾經站在世界之巔,並在長期衰敗之後再度走向復興。」

因此,你無法以舊有的理論和先例去解釋中國的復興,不管你接受不接受它,不管你叫它是「復興」還是「崛起」,不管它是不是會引發「地震」。

2018年4月6日 星期五

存在感:快樂,痛苦,詭異

深圳洪湖暴雨中的荷花
存在感對於動物有重要意義,既有生理上的意義,更有精神上的意義。

不是所有動物都有自我意識的,大部分動物面對鏡子,不知道鏡子中的影像是自己。人在嬰兒時沒有這能力,狗和貓也無法通過鏡像測試。能通過測試的動物不多,包括所有類人猿(侏儒黑猩猩、黑猩猩、猩猩、大猩猩)、獼猴、瓶鼻海豚、逆戟鯨、大象、和歐洲喜鵲等。

這能力涉及複雜的神經系統結構,但人的存在感主要關乎精神上的需求。

一位朋友曾對我諄諄勸誡:千萬不要退休,好悶的!他是這方面的好例子,退休前後仿如兩個人,從談笑風生、意氣風發,變得落落寡歡、不苟言笑。

朋友不算飛皇騰達,但總算業有所成,未退休前在商業大機構當個中層頭頭,有一班下屬前呼後擁,有汽車使喚,有不絕的應酬。一退休,這些都消失了。他似乎除了打麻將沒有什麼嗜好,退休後卻連湊夠四只腳都難。存在感的失落可想而知。

存在感有簡單的界定:你察覺到有價值的事物被你影響而產生的感覺。

有價值的事物可能是人,可能是物。產生的感覺可能是愉悅,可能是痛苦。

存在感是精神而不是物質的需求。很多人在物質上豐足有餘,但由於不受人注意,就缺乏存在感。一些動物的自我覺知也是存在感的一種,但大概無法上升到精神層次。

有些人會用疼痛來尋求存在感。丹.布朗 (Dan Brown) 的小說愛以羅馬教廷作背景,當中不乏贖罪者角色。贖罪除了真誠地向神靈表示悔改和坦白,還有以殺死或奉獻適當的動物以求赦免。小說中的贖罪者被別有用心的教會高位者操控作出邪惡行為,也常常躲在陰暗的地下室裡,自我抽打,舐血吮癰。

更要不得的是,以別人的痛苦來加強自己的存在感。

一般所說的存在感是就自我的存在而言的,但還有就第三者存在而言的存在感。T. S. Eliot 有一首有點詭異的詩《荒野》:那總與你如影隨形的第三者是誰 / 數一數,這裡只有我和你 / 可是我望向那白色道路盡頭 / 總有另外一人與你同行。(Who is the third who always walks beside you?/When I count, there are only you and I together /But when I look ahead up the white road/There is always another one walking beside you.)

詩中說的就那種幻覺般的存在感 (Sensed-Presence),據說在人的體能或生存能力到了極限時會出現,不少登山、自行車等極限運動員和「死而復生」的病人說過這樣的感覺。鬼的存在感也是這樣產生的。科學家對有關的大腦機制有研究。

一般人的存在感則主要是精神空虛和寂寞產生的,一般人不會思考這問題,但耐不住孤獨的人會渴望做出一些不平凡的事情或舉動吸引別人的注意,以獲取所謂的存在感。人是需要有存在感的,受到重視,得到尊敬,獲得肯定,是上進的動力。現代管理學都提倡以正向言行提升人的存在感。

不過,既然人有自我存在的意識,又何必過於介懷別人的肯定? 曾經住過台灣一家很有特色的民宿,叫「花自在」。民宿主人的意思應是,花自成其美,豈是得到人的讚賞才綻放吐艷?

2018年4月5日 星期四

存在不存在?還是,自在不自在?

正呷着咖啡思考一個問題,門鈴響了,很準時,門鈴每天都在這個時候叮咚響起。我沒有應門,因為知道是大廈管理員把免費報紙插到門閘上來了。我很少看報,看新聞主要靠上網。曾吩咐過管理員不必送了,不得要領。那就不要按門鈴吧,但好心的管理員還是放下報紙必得順手按一下。我曾經因此斷了門鈴的電源,可是招來不便,又接上了,寧可忍受每天給叮噹一下。

我在思考的問題正是:存在感。那位管理員堅持每天給我叮噹一下,應當不是為了給我提個醒,而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存在感。這似乎是人作為人一定有的心理,是生存所需要的。

網上有這樣的故事:一位教授請了幾位學生到家裡同母親一起吃飯。吃完飯,閑聊一會,收拾好碗筷,教授對老邁的母親說,可以洗碗了。母親洗擦完了,教授扶她回房間去,安排她休息後,再回到廚房把碗碟洗擦一遍。教授對面面相覷的學生說,讓母親洗碗不是不孝,而是讓母親覺得自己對家庭還是有用的。

在中國人傳統社會裡,人的最重要身份是家庭、家族的一分子,一生都為自己的家作貢獻,老了仍為兒為女、為兒女的下一代操持,做得甘心,甚至以之為樂,說這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有點煽情了。他們不知道什麼叫存在感,為家裡做點什麼,是自然而然的,你叫他不做,他不自在。

自在這詞很古雅,古詩文裡常見,如杜甫有句云:「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意思是安閑自得,無拘無束,身心舒暢。這也是現代漢語常用詞,在粵語裡更是日常口語,可見粵人之重視「自在不自在」。

這詞可能從佛家而來。在佛門中,自在的意思非常豐繁,分門別類有過百種自在,大抵都關乎任事無障礙,自由舒適,自我決定主宰,即自由自在,隨心所欲。據說,這是諸佛、菩薩所具之功德,故佛亦稱「自在人」。

佛家的自在境界太高深,在凡人尤其是粵語凡人中,自在很隨意,無所事事,一杯咖啡或茶在手,一曲妙音清韻入耳,就可以進入自在境界。

據我的感覺,這樣的自在與現代人的存在感不一樣。自在很個人,「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蘭生幽谷,不為莫服而不芳」,「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都不關乎他人,是自得其樂、自全其美。

現代人的存在感卻是在他者對照下存在的,是在眾人之中的存在感。一個人若在潛意識裡要追求這樣的存在感,最害怕孤獨,最害怕離群,更害怕從高位上滑落、眾叛親離,害怕從天上落到凡間,害怕從千呼萬擁變為形單影隻。

回顧一下身邊,竟不乏這樣的人。日前讀到一篇文章,作者從天涯海角用筆挖香港故人的瘡疤,我百般不理解。一位朋友以三個字解惑:存在感。

2018年4月3日 星期二

以馴獸之道馴夫

忘了是什麼時候開始寫作這個博客「筆下留情」的,翻查到最早的二零零八年三月九日,然後翻看到這篇譯文。重閱一遍,頗覺有趣,原作者的文字幽默,而內容別開生面。善用文中之道,豈只可以「馴夫」?文章曾在報上發表,轉載到這裡已屬舊文,如今再翻炒就更舊了。好東西不必嫌舊,如有時間讀讀 (稍長,約三千字),當頷首而會心微笑。

(美) 艾美.薩瑟蘭 (Amy Sutherland)

我正在廚房裡洗著盤碗,丈夫走到背後來,煩躁的嚷著:「你見到我的鑰匙了嗎?」然後悶哼一聲,走了出去。我們的狗迪克斯尾著他,為它的人類好朋友的心煩意亂忡忡不安。

要是在過去,我會馬上關掉水龍頭,跟著迪克斯走,一邊找鑰匙一邊柔聲安撫著丈夫,說什麼「不用擔心,它會自己跑出來」。可是這只會火上加油,於是,鑰匙不見了這麼一樁小事會釀成火爆的大戲,主角是我們倆,加上我們不知所措的狗。

可現在,我只管專心把弄著手上的濕碟子,既不回頭,也不吱一声。我在應用著從一位海豚訓練師學來的技巧。

我愛我的丈夫。他愛讀書,有冒險精神,說話帶著神經質的北弗蒙特口音。結婚十二年了,他的話仍常常把我弄得哭笑不得。

但他總是那麼健忘,做事忘三丟四,喜怒無常。當我在廚房一心操持著鍋裡東西的時候,他會跑進來在你身邊轉遊,問你《紐約時報》上這篇那篇文章的事。他常常在這裡那裡留下一團團的紙。他有點耳背,可是每當我在屋子這一頭向自己喃喃自語,他會在那一頭高聲一吼:「你說什麼?」

這些芝麻綠豆的小事構不成分居和離婚,但累積起來,卻足夠侵蝕我對斯科特的愛。我要──我必須要──把他弄得完美一點點,讓他成為一個少跟我過不去的伙伴,不會讓我在餐廳裡等得發慌,讓我比較容易去關愛他。

於是,我像很多過去的妻子那樣,把汗牛充棟的指南大全拋諸腦後,開始著手改造他。自然,不斷的嘮叨只會讓他變本加厲:他駕車的速度沒有慢下來,反而更快了;鬍鬚刮得少了,而不是多了;他那髒兮兮的自行車擱在睡房裡的時間,比任何時候都長。

我們一同去找了個顧問,希望清理掉我們婚姻裡的旮旮旯旯。這位顧問根本不理解我們發生了什麼問題,老是稱讚我們的溝通有多好。我放棄了。也許她說得對,我們的結合比大部分人都好。我只好聽天由命,任由不大不小的忿怨,偶爾爆發的互相挖苦揮之不去。

接著,一些神奇的事情發生了。

我為了要寫一本關於馴獸師訓練學校的書,從緬因州跑到了加州,花了一些日子看那裡的學員是怎樣把看來不可能的事變成為可能的,例如:教導鬣狗按著命令兩腿站立旋轉,教導美洲獅乖乖的引出爪來剪趾甲,教導狒狒踩滑板。

我全神異注的聆聽職業馴獸師講解,怎樣教海豚空翻,教大象繪畫。慢慢地我領悟到,這些技巧也可以應用到那一頑固而可愛的物種──美國為人之夫者──的身上。

我從馴獸師身上學到的主要課程,是要獎賞我喜歡的行為,而不要理會我不喜歡的行為。畢竟,老是責備是不能讓一只海獅學會用鼻尖停球的。這同樣適用於美國為人之夫者。

回到緬因州,每次斯科特把一件穿過的襯衣投進承放髒衣服的籃子裡,我就道謝他。如果他投進兩件,我就吻他一下。同時,我見到地上滿是泥土的衣服,不出惡言,跨過去就算,儘管有時候會一腳把它踢到床底下。但隨著他對我的欣賞感到得意,堆積的髒衣服就減少了。

我採用的是馴獸師所說的「循序漸進法」,在訓練一個新的動作時,對每個小小的進步都給予獎勵。你不可能要求一只狒狒可以一下子學會打空翻,同樣,你不可能給一個撿拾起一只髒襪子的美國為人之夫者一聲讚美,就期望他以後把髒襪子都撿拾起來。對狒狒,你先獎它一個果子,然後大一點的果子,然後更大的果子。對我的丈夫斯科特,我開始時對每個好的所為都稱讚一下,例如駕車的時速慢了一小時,往髒衣服籃子投了一條底褲,或者做什麼事準時了。

我又像馴獸師那樣,開始分析我的丈夫。稱職的馴獸師對一種動物從解剖結構到社會結構都知無不盡,要了解它怎樣思想,喜愛什麼,不喜愛什麼,做什麼容易,做什麼困難。例如,大象是群居動物,因此有等級習慣;它不能跳,但能以頭倒立;它只吃素。

斯科特這動物獨來獨往,但是個優等的雄性。對等級,他是接受的,但對集體則不那麼接受。他有體操運動員的平衝力,但動作緩慢,特別是在穿戴整齊的時候。滑雪的本領,與生俱來;準時的習慣,總培養不了。他是雜食者,如馴獸師所說,由食物驅動。

我一旦認識到這些,就停不下來了。在加州的馴獸師學校裡,我一邊用筆記記下怎樣教一只鴯鶓鳥走路,怎樣教一頭狼接受我是狼群中的一員,一邊琢磨著:「這一招可以用在斯科特身上。」

有一次同學員們進行野練,我聽到一位職業馴獸師講述他怎樣教非洲的羽冠鶴不要飛落在他的頭上和肩上。他先去訓練羽冠鶴飛落在地上的墊上。他解釋說,這叫做「不相容行為」,一個簡單而實用的概念。

馴獸師並沒有教羽冠鶴不要飛落在他身上,而是教它另一些動作,而如此一來,那不希望發生的動作便做不來了,因為羽冠鶴無法既飛落在馴獸師的身上,又飛落在墊上。

在家裡,我給斯科特設計了一些不相容行為,好讓他不要在我煮食的時候老來添煩添亂。為引導他離開爐子,我在廚房的另一頭為他準備了大捆芹菜去切,又或者大塊芝士去刨。有時又在另一頭給他備好一盆薯片和醬汁。我很快便見到成效,我煮菜的時候,再沒有斯科特在身邊竄來竄去了。

我又跟學員到聖迭戈的海洋世界去,那裡的豚訓練員給我介紹了「避免激化效應」。每當海豚犯了什麼錯誤,訓練員不會作出任何反應;他木然站著幾秒鐘,小心不要去看它,然後做自己的事。這是因為,任何反應,不管是正面的還是反面的,都會激化一個行為。如果一個行為得不到反應,它通常會自然而然地消失。

我在筆記本的邊上註上:「在斯科特身上試一試。」

斯科特很快又故態復萌,又在屋子裡到處翻,找他的鑰匙。這時,我一聲不哼,手上的活一點不停。要保持心平氣和,可要相當的克制,但效果是立竿見影的,叫人吃驚。他的脾氣沒有像平常那樣的火爆起來,而且很快就洩了氣,就像消失得很快的風暴。我有一個衝動,覺得該拋條小魚給他作獎勵。

這一刻,他又來了,我聽到他在屋子裡翻箱倒屜,竄上竄下。我在廚房裡不動聲色。不久之後,一切重歸平靜。接著,他走進了廚房,手裡拿著鑰匙,平靜地說:「找到了。」

我動也不動,高聲說:「好啊,回頭見。」

帶著我們也平靜得多的狗,他出門去了。

經過兩年的馴獸訓練,我的婚姻和順了許多,丈夫易於關愛了許多。過去,我總把他的錯失放在心上,把他到處亂扔髒衣服看作是冒犯,是他對我不夠關心的標誌。但把丈夫看作是外來物種,讓我得以疏離一些,好客觀的審視彼此間的差異。

我謹記著馴獸師的格言:「錯不在動物(It's never the animal's fault)。」每當我的訓練達不到目的,我不會埋怨斯科特,而會自我腦震盪,思索新策略,尋找更好的不相容行為,和應用更小步的循序漸進。我仔細分析自己的行為,思考我的行為會對他做成什麼負面的刺激。我並承認,有些行為太根深柢固了,屬於本性難移。你總不能叫一只獾不掘坑,你也總不能讓我的丈夫不再丟錢包、丟鑰匙。

專業人土說,動物也能應用訓練之道,以致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家的動物也一樣。隨著訓練技巧成效卓著,我忍不住告訴丈夫我在做什麼。他一點不介意,反給逗樂了。我把有關的技巧和專門名稱給他作了講解,他一一吸收了──吸收得比我想像的好。

去年秋天,我深深的步入了中年期,這不僅讓人洩氣,也令人痛苦。我知道,得要點撫慰。連續幾星期,我的牙肉、牙齒、上下顎和鼻竇都抽著痛。我不繼訴苦,高聲的訴苦。斯科特保證,我不久就會適應過來的。可是沒有。

一個早上,我又訴說有多不舒服了。斯科特只是瞟了我一眼,不發一言,不置一詞,頭也不點一下。

我一下子洩了氣,走開了。我接著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回過身來問他:「你這是給我來『避免激化效應』的一套嗎?」沒有回應。「你是的,對嗎?」他終於微微一笑,可是,他的「避免激化效應」已生效了。他開始以美國為人妻者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

艾美.薩瑟蘭著有《口爪之痛:馴獸師訓練學校的生活與教訓》(Kicked, Bitten and Scratched: Life and Lessons at the Premier School for Exotic Animal Trainers)一書。

(蕭雪樺譯自2006年6月25日《紐約時報》)

2018年4月2日 星期一

梅子,仁棯,紫荊花

在北角春秧街街市驀然見到有青梅出售,顆顆飽滿,細毛輕柔,新鮮得渾如剛從樹上摘下。這大概是最新上市的梅子吧?隨手拍下照片與朋友分享,竟惹來驚喜。

有人立即發覺,15 元一磅,價錢又貴了。翻查一下這裡的文字,曾有九元一磅、15 元兩磅的紀錄,是七年前四月中旬的事,那時的梅子可能已上市兩星期了。今年待到四月中,價錢也會便宜些吧?

有朋友問,要浸梅酒吧?我不特別嗜酒,家裡有不少從各種途徑而來的酒,主要是紅酒,不知如何處理,用來浸梅酒是一個辦法。但紅酒的酒精度較低,用來浸梅酒未必合適吧?浸梅酒很容易,過去泡浸過,經驗是用度數較高的酒泡浸較好,梅味較濃郁。酒的質量更重要,好酒才能浸出好梅酒。這是浸,不是釀,網上一些有關文字把兩個概念混淆了。

浸梅酒必得加糖以平衡梅子的酸澀,若血糖偏高就得小心。加糖的分量可隨個人口味而定。飲用時,是加熱──煮酒 (溫酒) 論英雄──還是加話梅以提升風味,還是加冰以添時尚,亦隨尊便。

總之,這比外面買的梅酒便宜,且更好飲。這時泡浸,到中秋便可舉杯邀月。

有海外朋友對梅子醬特別感興趣,這也是對燒鵝之憶,廣東人吃燒鵝愛配又甜又酸的酸梅醬。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吃,是為了抵銷燒鵝之油膩嗎?總之,這是廣東人的一個集體回憶,想起燒鵝,就會想起酸梅醬,反之亦然。

我喝完泡浸的梅酒後,覺得把一罎子梅子丟棄很可惜,於是「二次創作」,再製成梅子醬,蒸排骨、夾麵包都極佳。

有朋友見到梅子卻想到仁棯去了。這是華南另一種要加工才可吃的果子,同梅子一樣大小,樣子遠不如梅子可愛。用來製成仁棯醬,極富風味。我幾年前的七月製作過,去年想再炮製,卻無法在街市難覓蹤影。朋友提議,可留意花檔、山草藥檔。每個街市都有賣花的檔口,賣山草藥的,就不是每個街市都有了。

從街市回來,在街道上空見有雀鳥疾飛掠過,仔細一看,是燕子,一只又一只,飛向不同舊樓的屋檐。一年一度燕歸來,春天真的回來了。不僅是香港,大陸各地也一樣,各地春花爛漫,出現不同的花海。似乎,各地──從城市到農村──都刻意大片栽培各種花樹花田,有的作為經濟作物,有的為了供人欣賞。栽種櫻花的不少,貴陽市外平壩農場有號稱萬畝的櫻花海。賞櫻,原來有大量地點選擇。

一輯廣西柳州的賞花資訊卻是令人有點遺憾。柳州近日紫荊花盛放,開遍公園、路邊,花樹較高,於是出現不少「擔梯」拍照的奇景:穿着美服的女子紛紛攀到兩三米高的梯頂,與紫荊爭艷合照。遺憾的是,報道裡紫荊與洋紫荊交雜出現。樹樹繁花卻不見葉,與花葉並茂的洋紫荊大異,盛放的應是紫荊花。

香港的洋紫荊,冠以「洋」字,卻根本不屬紫荊。洋紫荊(學名:Bauhinia × blakeana)是豆科蘇木亞科羊蹄甲屬有花植物,別名香港蘭(Hong Kong Orchid Tree),於香港首次發現,並獲定為香港市花,花大而艷,也稱艷紫荊。洋紫荊卻常在大陸被撤去「洋」字而誤稱為「紫荊花」,與真正的紫荊花(即豆科紫荊屬的紫荊 Cercis chinensis)相混淆了。

2018年4月1日 星期日

咖啡又傳致癌,還喝嗎?

據加州一個法庭日前的「初步裁決」(preliminary ruling),「星巴克」要在出售咖啡的杯上印上致癌警告。這不僅是針對「星巴克」而是針對咖啡的裁決,全世界的咖啡愛好者該怎麼辦?繼續喝?還是不喝?

網上有文章把這稱作「星巴克」醜聞,這絕對是誇大其辭了,因為被指為致癌物的 acrylamide (丙烯酰胺) ,所有咖啡都有,而且普遍存在於經高溫加工的含碳水化合物食品當中。

丙烯酰胺是二零零二年才由瑞典科學家在食物中發現的,它本來不存在,是高碳水化合物、低蛋白質的植物性食物在高溫烹調 (攝氏 120 度以上) 時,氨基酸、糖等發生化學反應而形成。對大鼠的實驗發現它有致癌性。但對人的危害性,至今沒有研究能作出定論。

世界衛生組織至今難以確定丙烯酰胺到什麼水平才會對人有致癌危險。二零一七年十月二十七日,世界衛生組織國際癌症研究機構初步把它置於二類致癌物清單中。

140-180℃ 是丙烯酰胺的最佳生成溫度,水煮達不到這個溫度,燒烤、油炸食品如薯條、薯片之類,丙烯酰胺的形成就較多,因而較不健康。

那麼咖啡呢?

咖啡不一樣。咖啡豆要經過烘焙,再研磨成粉供沖泡飲用,但喝咖啡吸收到的丙烯酰胺卻不多。其中有兩點要知道。一是咖啡要經過高溫烘焙,即使是是輕度烘焙,即發生「一爆」(first crack,咖啡生豆在烘焙中產生的第一輪清脆爆破聲響) 時的溫度,也高達 196℃;要炒到顏色較深的深度烘焙,溫度要達225-230℃,會產生「二爆」(second crack)。若要飲法式、意式的極深度烘焙咖啡,溫度要達到 240℃ 以上。越是高溫烘焙的咖啡,味道越苦,但很多人就是愛那種風味。更重要的是,在超過了丙烯酰胺的最佳生成溫度的高溫烘焙下,丙烯酰胺含量反而下降。

其次是,食品中形成的丙烯酰胺一般比較穩定,但咖啡卻是例外,其中的含量會隨着儲存時間延長而下降。

據美國國家生物技術情報中心 (NCBI) 學報發表的一份波蘭科學家的研究報告,咖啡代用品、即溶咖啡、烘焙研磨咖啡三者中,研磨咖啡的丙烯酰胺含量都最低,各種咖啡豆差不多。咖啡代用品的丙烯酰胺含量最高,是研磨咖啡的七倍。結論是,高溫烘焙對咖啡的丙烯酰胺含量有重大影響。

美國癌病協會 (ACS) 指出,目前並未發覺丙烯酰胺對某種癌症有明顯影響。美國環境保護局則說, 丙烯酰胺「很可能」(probable) 是人類致癌物。

《時代》周刊在報道加州的裁決時說,目前僅能說丙烯酰胺與癌病有關聯,要說它致癌,還有待進一步研究。

至於咖啡,大可以放心去「歎」,不斷有新研究發現咖啡有延年益夀之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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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ffee Drinkers Really Do Live Longer
http://time.com/4849985/coffee-caffeine-live-longer/

「筆下留情」版頭照片題詠之六十七(2018/03)

一去風千里  高歌慨且慷
誰家門佇候  日夜待歸航
(西貢牛尾海帆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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