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30日 星期五

中國創新,新理念與古智慧

攝於廣州海幢寺
美國《麻省理工科技評論》(MIT Technology Review) 評選全球 50 大最聰明公司 (Tech's 50 Smartest Companies),是要表彰一年來最能利用前沿科技創造新商機的企業,評選的兩大標準是:企業的科技領軍能力,與商業敏感度。中國 (包括台灣) 佔了九家,反映了在科技創新領域的新水平。其中兩家進入十大:「科大訊飛」(iFlytek) 排第六,「騰訊」 (Tencent) 第八。

此外,還有「曠視科技」(Face ++,第 11),「大疆」(第25),富士康 (Foxconn,第33),「阿里巴巴」 (第41),HTC (第42),「螞蟻金服」(第49),「百度」(第50)。

這些企業不一定為大眾所熟悉,但都一定走到行業的前沿,扮演着領頭羊的角色。沒有聽過「螞蟻金服」嗎? 但你一定知道「殺到埋身」的「支付寶」,它就是「支付寶」的母公司,「金服」即金融服務。「富士康」不過是做裝配,有多聰明? 讓評委折服的是它的「用人」行動 ── 大舉引入機器人,一家工廠就削減六萬個工作崗位。人工智能既具威力,也具威脅,也「殺到埋身」了。

大凡創新,都必先有個醞釀期,就如習字,必須先摹寫,再臨寫,若有所成,再脫手揮毫。所以一個地方不必以「山寨」生產為恥,關鍵是能早日走出「山寨」,平川放馬,千里揚帆。日本是這樣走過來的,香港亦一樣,「山寨」還是香港的「發明」。

大陸有大量「山寨」,但看來已到了一個脫胎換骨的「臨界點」。成為創新大國,產品的創新發明會有目共睹,一般消費者都感受到。香港以前有句粵語歇後語叫「日本鬧鐘」── 大聲夾冇準 (聲音大而不準時),到日本貨以優質享譽全球,這歇後語自然消失了。

創新更重要的理念,這是思想的指導,是更多更大創新的催化劑。

馬雲最近到美國底特律,在一個叫 Gatewqy ‘17 的中小企業論壇上演講和接受主持人訪問,他就展示了與西方商業經營理念的背道而馳的思維。對於上市公司,美國商業教科書和實踐都宣揚股東第一,消費者第二。馬雲卻公然說,「阿里巴巴」的商業模式是「顧客第一,員工第二,股東第三」。他相信,一旦顧客開心了,員工開心了,股東一定會開心;但股東開心,員工不一定開心,顧客也不一定開心。「阿里巴巴」在美國上市後,一度跌破發行價,而如今市值已經達到三千五百億美元,相當於阿根廷的 GDP。在他提倡的企業文化中,賺錢不是第一位的,為客戶解決問題才是第一位的。他說「阿里巴巴」不是一家公司,而是一個經濟體 (economy),目前在世界排第 22 位,僅次於阿根廷。

最近,中國六位來自北大、復旦、清華的經濟學家和國際關係學家,應邀訪問了美國紐約和華盛頓的幾個主要智庫,與美方進行了密集的對話與交流。從報道中清楚看到新舊理念的踫撞。譬如對於「一帶一路」,美方反復追問,為什麼中國希望美國加入,難道是要美國軍隊保護中國商道,讓中國再次搭美國便車。中方回答是,中國的目的是避免再次出現冷戰,奉行包容性的開放政策。顯然,美國人根據古希臘智慧,認定後起強國要取代原來強國,必得大動干戈,是為「修昔底德陷阱」。他們卻忘記了自己是怎樣取代英國地位的,當然更難理解「包容」。

中國傳統智慧提倡宏觀視野,觀大勢,看大局,重戰略。老子說:「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中國的新理念其實不新,而是前人智慧的新應用。

2017年6月29日 星期四

手機拍攝功能讓人驚喜之餘

華為 P10 拍攝的維港夜景
親人日前送我一份禮物:華為 P10 智能手機。我對新款電子玩意並無追求,但這手機確實使我有意外驚喜。不久前從朋友的網上訊息中知道,這款手機有很好的拍攝功能,朋友傳上的照片很有說服力。華為還有更新型号的 P10+,但 P10 已讓我對手機的拍攝功能改觀了。我對其他品牌手機沒有認識,當然不能作比較。

記得數碼相機剛推出時,由於像素不高,實用性很低,難以與菲林相機較量。可是不過十數年就變天了,拍攝成了數碼相機的天下。手機的拍攝功能會否有一天超越相機? 這比較可能不對,因為兩者其實都屬數碼相機,只不過形態有別而已。

華為 P10 拍攝
手機拍攝的確方便,它小巧便攜,如今人人隨身攜帶,隨時可以拍攝。它可以即時把照片傳送出去的功能,比一般相機優勝。要求不高的話,只作個圖像紀錄,非常方便。最近,朋友介紹我使用一個相機掃描應用軟件 Camscanner,手機庶幾變成掃描器了,把一頁書、一個通告拍攝下來,可以立即調整成平正的 pdf 或圖片影像。我以 P10 拍攝再作掃描整理,效果竟然比我那桌面掃描器還好。

我拿新手機試拍了一下,有「靚得交關」的感覺,不過你可能說「失真」了,因為顏色比肉眼所見鮮明艷麗,以致有朋友見到以為照片經過後期加工。在光線較暗之下,畫面顯然比實景明亮,這也是如今各種品牌手機、相機的一個開發方向,即讓光線不足之下拍攝的影象,能顯示肉眼可能看不清楚的畫面細節。只是以華為 P10 來說,暗位的雜訊較多。

它還有所謂 pro 功能,讓手機不致太傻瓜,你可以半人手操作,包括調整 ISO、速度、聚焦範圍、白平衡等,其中最有用的是曝光補償 (EV),可以避免相機自動平衡畫面整體光暗時出現的或過光或過暗弊病。

不過,照片在手機上顯示的效果,與照片傳送到桌上電腦屏幕上顯示的有差別,前者無論在色澤與光暗對比度上都較銳利醒目。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桌面屏幕的設定所致。

華為 P10 拍攝
華為拍攝功能之飛躍可能得力於與 Leica 的合作,它採用了 Leica 雙鏡頭,分別作彩色與黑白分析,然後再合成為影像。

電子產品的半個多世紀以來的高速發展,一直受着摩爾定律 (Moore’s Law) 支配,即晶片的效能每 18 個月會提高一倍。這還可以持續多久沒有人知道,只知道它帶來的驚喜與驚嚇仍源源不斷。剛才收到朋友傳來的一段短片就是例子,那是「科大訊飛」一個產品發布會的錄像,台上兩人拿着翻譯機作中英對話,雙語的對譯即時播出。「科大訊飛」(iFlytek) 是中國科技大學旗下的公司,它開發的「語音助手」是中國版的 Siri (Speech Interpretation and Recognition Interface,是內建在蘋果 iOS 系統中的語音辨識軟件),這便攜式實時翻譯器應用人工智能,據稱能克服方言、俚語和背景雜音,將漢語精準地翻譯成十幾種語言。

就在前天 (六月二十七日),美國《麻省理工科技評論》(MIT Technology Review) 在北京公布二零一七年度全球 50 大最聰明公司名單 (Tech's 50 Smartest Companies),這是《麻省理工科技評論》對未來會成為行業主導公司的預測,其中有九家中國公司上榜,包括兩家台灣的。「科大訊飛」在榜上排第六。

2017年6月28日 星期三

譯名法則與「五種不翻」

西安大雁塔前的玄奘像
在香港,英國現任首相的漢化譯名一改過去英國高官漢化譯名的慣例,不求「高大全」也不求儒雅,管叫文翠珊。相對於以前戴卓爾、馬卓安、貝理雅、白高敦等名字,氣度顯然不如,更不要說霸氣了;過去,末代港督還以「彭定康」以示有所「作為」呢。文翠珊提前大選而弄巧反拙後,氣數日衰,若有一朝被逼掛冠而去,香港的「堪輿大師」可能就要拿她的小家碧玉漢化譯名說事了。

說到外國大人物的中文譯名,我就想起一位翻譯前輩說的故事,那是關於韓戰中美國第八集團軍司令兼聯合國地面部隊司令 Matthew Bunker Ridgway 的譯名。不妨再翻炒一下:

「對於 Ridgway,當年有兩個不同譯法,一曰李奇威,一曰李奇微。一曰『威』一曰『微』,很明顯表示了兩種對立的態度,『威』是台灣和香港很多傳媒的譯名,『微』自然就是大陸的譯名了。他一九五一年以放棄漢城以退為進,成功遏制住了中國軍隊的攻勢,此後成為中國軍隊頭痛的對象。他的回憶錄在大陸的譯本至今稱為《李奇微回憶錄》。」

很明顯,這是把褒貶意識強加到譯名上去的結果,這往往有欠持平,經不起時間考驗。譯名最好採用中性或者沒有多少特定意思的字,避免予人不必要的聯想。這與給子女、給自己改名很不一樣。如今遇上 Ridgeway,拿新華社編的《英語姓名譯名手冊》翻查, 應譯為「里奇韋」。大陸的譯名原則,是以語音為準、盡量不使用有特定含義的字。這樣的譯名有時顯得呆板枯躁,有時讀起來會佶屈聱牙,但能免去或「威」或「微」的偏頗。

中原的漢民族自古生活在「四夷」的包圍之中,翻譯是現實所需。「譯」字出現較早,《禮記》說「五方之民,言語不通」,指出通陳北方語言者為「譯」。《說文解字》則說「傳譯四夷之言者 」為「譯」。佛教傳入之後,出現了譯經高潮,「譯」與「翻譯」廣泛應用,「翻譯」的最早意義實指譯經。 宋.法雲《翻譯名義集》即謂:「夫翻譯者,謂翻梵天之語轉成為漢地之言。」譯經之來源當然還有巴利文、藏文等。

歷代譯經都作風嚴謹,積累了豐富經驗。唐僧玄奘法師著名的「五種不譯」至今值得做翻譯工作者參考。譯經大量採用意譯,從中創造了很多至今在漢語書面語、口語中廣泛運用的詞語,如無常、愛河、覺悟、手續、世界、平等……,可稱數不勝數。

直接音譯而來的亦復不少。玄奘對部分梵語故意不作意譯而直接採用音譯,後來更總結出「五種不翻」而作音譯的理論。它指的是:
一、「秘密故」,即甚深微妙而不可思議的用語不意譯。《心經》中的咒語因而只譯音。
二、「含多義故」,有多種含義的詞不意譯。如兼具自在、熾盛、端嚴、名稱、吉祥、尊貴六意的「薄伽梵」不意譯。
三、「此無故」,中國沒有的事物不意譯。如印度的閻浮樹等事物,保留原音。
四、「順古故」,如「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意為「無上正等正覺」 ,而自從東漢以來歷代譯經者皆採用此音譯,便予以保留。
五、「生善故」,為讓人對要翻譯的事物存尊重之心而音譯。如般若、釋迦牟尼、菩提薩埵等,不譯為智慧、能仁、道心眾生等。

很多故意不翻而音譯以存真的字詞,如今已成為日常漢語,如禪、僧、劫 (如浩劫、劫難)、懺悔、(箇中)三昧、吉祥、一剎那……等。

音譯看似生硬,卻是引入外來文化的重要手段。廣東話有大量這樣的用語,很多你已忘記或根本不知道其外來語本源了。

2017年6月27日 星期二

夢露夏萍翡冷翠

藍色的翡冷翠
漢字很奇妙,不是簡單的表音,不是簡單的表意,也不是簡單的表形,而是音、意、形的結合。它自從出現之後不久,就在作為實用溝通工具的同時,走向藝術化。很多時候,一個獨立的字,即使是印刷體,也能在你腦海中形、音、義相合,美意油然而生。字與字結合,兩字、三字,或聊聊數字的詩句,予人的感受就更深刻,即使語意不明,亦能產生朦朧美。

李商隱的詩句往往因此而讓人浮想聯翩。「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說的是什麼,連專家也各有各話,一般人更不易明白,但都喜愛。其中一個原因是每個字詞都有美意,不求甚解,也能在心中泛起美妙感受,心中產生的不僅是一幅畫,因為它不但有色,還有聲,還有難宣諸語詞的朦朧意韻。大概,這就是王國維所說的境界。

那怕一個單字也有這樣的作用。中國人起名,選字時就有這方面的考慮。形音義三音俱佳當然最好,否則取其一二亦不錯。雙字詞中最能顯示形音義之美的可能是雙聲疊韻詞了,如崢嶸、窈窕、酩酊、巍峨、逍遙、婆娑、輾轉……等。

不久前寫到意大利名城佛羅倫斯,也用上它的另一譯名翡冷翠,不想在一個朋友圈中引起議論紛紛。它上世紀初從意大利名字 Firenze 翻譯而來,較接近原音,而當地的手工藝精湛,大理石、寶石、皮甲等的加工都有數百年盛譽。當地最著名的百花聖母大教堂採用彩色繽紛的大理石砌成,其中以一種翠綠的大理石最奪目。城名譯作翡冷翠,三個字的組合本身就予人美感,既出於譯者對這座名城的詩情愛意,又切合音韻,宛若天然。相對之下,佛羅倫斯從英語譯名而來,但求譯音,根本無意可言,自是失色了。

朋友間議論這源自誰人手筆,提到不同的前輩翻譯高手。這其實也是多年來的爭論議題,有人提到魯迅、溥雷,而一般認為是徐志摩的傑作,主要原因是他二十年代就有《翡冷翠的一夜》情詩傳世。可以說,翡冷翠這惹人喜愛的名字,從一開始就給點染上浪漫色彩了。

問題是,能不能因為翡冷翠這名字惹人鍾愛,而予以仿傚來翻譯外國名字? 即把譯者的個人感情投射到譯名上去?

香港人翻譯外國名字時,常常仗着思想開放、腦筋靈活而有別出心裁的創造,也常把思想感情投射其間。

最明顯的是荷里活明星的譯名,尤其是女明星的譯名,如柯德莉.夏萍 (Audrey Hepburn),瑪麗蓮.夢露 (Marilyn Monroe),都務求全名譯得女性化,富有美艷感。夏萍、夢露,多像李商隱、杜牧的選詞。問題是這不是名,而是姓,她們的父親該不會也叫夏萍、夢露吧?

美國十九世紀有位總統叫 James Monroe,他確立了至今常被人提到的蒙羅主義 (Monroe Doctrine),即把拉丁美洲視作美國的後院。按照瑪麗蓮.夢露的譯名,把這稱為「夢露主義」就很搞笑了。

2017年6月26日 星期一

從美國義工的「呵斥」說起

朋友傳來一段網上文章,挺有意思,讓人對中國人千百年來與人為善的好心懷疑起來了。

文章記述了中國義工到非洲參與國際義務工作受到美國義工「呵斥」的一個情節。中國義工在盧旺達見到一個衣不蔽體的小男孩走來,不期然要拿車上的救濟品送給他,結果招來美國義工「呵斥」:「你要幹什麼?放下!」

美國義工朝小男孩說:「我們從很遠的地方來,車上有很多東西,你能幫我們搬下來嗎?我們會付報酬的。」於是紛紛到來孩子們勁頭十足地卸下了車上的救濟品,每個孩子都得到一份。遲來的孩子趕不上御貨,也可以唱個歌換來「報酬」。

美國義工給中國義工的解釋是:「這裡的孩子陷在貧窮裡,不是他們的過錯,可是你輕而易舉就把東西給他們,讓他們以為貧窮可以成為不勞而獲的謀生手段,因而更加貧窮,這可就是你的錯了!」

不勞而獲、坐享其成、吃免費午餐、盼望天上掉下果子來,古今中外都予以否定,被視為是懶人的惡習。近些年來,富裕地區的善心人到貧困地區去,不論是有計劃的扶貧,還是即興的慷慨,的確有意無意地造成了一些反效果,以致那裡的小朋友見到外人來了就伸手要東西。

沒有「免費午餐」這觀念也真管用,不少地方的人包括小孩子很快就活學活用了,懂得講究報酬,你給坐在路旁天真活潑的孩子拍個照,他懂得向你要錢。有的看到你舉起相機了就揚聲「先旨聲明」了。一些賣土特產的攤檔索性掛起牌子來,拍照一次要多少錢,明碼實價。

你從萬丈紅塵中走來,會嚮往桃花源的純樸。你不會天真地以為有人會如陶淵明在《桃花源記》所述的,會有人問你從哪裡來,「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以款待,但你見到連小孩子都那麼快便「與國際接軌」,事事講報酬,會作何感想? 拍照要錢,在世界各地旅遊景點都有,有人為此悉心打扮來掙收入。

自從商品出現以來,人們就有了等價交易的觀念,最初是易物成交,後來又有了金錢作媒介。無形的東西也可以交易了,不同的服務以至感情,也商品化起來,是為常態。

不過,世事物極而反,當一個事物珍稀起來了,便再受到珍惜和推崇。 當什麼都講究報酬的時候,有人以不計報酬為尚,義工、志願者不正是這樣出現的嗎?出力更出錢的亦不是少數。

只是,中與西,東方與西方,有個重要的區別。中國人的傳統思想中,「公」是核心價值,推崇「公」字的成語一大串:天下為公、一心為公、公而忘私、克己奉公、捨己為公、大公無私、急公好義……,當中有大公有小公,天下、國家、民族是大公,家族、家庭是小公,你做不到,心中也這樣一竿標尺。

相對之下,西方尤其是推崇個人主義的啟蒙主義興起以來,「公」與「私」常成為意識形態的對立概念,提倡「公」字歸為極權主義的東西。

我做不到無私,但若做什麼都以報酬秤量,不論對自己的報酬還是給別人的報酬,生活也太累了。

2017年6月23日 星期五

英美民主的「明斯基時刻」

關於金融市場,有個「明斯基時刻」(Minsky Moment)理論。你即使沒有聽說過,也會一說就明。香港是重要的國際金融中心,經歷過一次又一次金融危機,香港人對它會深有體會。

這是美國經濟學家海曼.明斯基(Hyman Minsky)提出的。他是研究金融危機的權威,他的「金融不穩定性假說」被視為經典理論。據此,資本主義的本性決定了金融體系的不穩定,金融危機難以避免。金融市場的脆弱性與投機泡沫是內生的,市場景氣時,人人投機賺錢,到借貸超過了償還能力極限,借貸泡沫形成,銀行和貸方一旦收緊信用,金融危機即爆發。這個由上升到下跌的臨介點,就是「明斯基時刻」,即市場崩潰的時刻。

這時,人人恐慌逃生,高位買入的資產,跌到「阿媽都唔認得」也沒有人接貨。每次危機發生之後,很多人會問,為什麼不早點離場?理由其實很簡單,就是明斯基所說的「投機的陶醉感」(speculative euphoria)使然。在這陶醉中,人人財迷心竅,都有能及時再賺一把的自信。

英國《金融時報》專欄作家愛德華.盧斯 (Edward Luce) 在一篇文章中,從倫敦 Grenfell 大樓火災論述到英美的民主制度,把「明斯基時刻」套用到兩國的政治環境去。

英美兩國當前的處境很相似,都在沾沾自喜的民主投票制度下陷入了難以自拔的泥淖。盧斯以歷史的眼光分析,認為美英的自滿源於都沒有政治制度失敗的歷史記憶,在上一世紀都沒有經歷革命,也沒有被入侵佔領過。相對之下,歐洲大陸的民主國家沒有這麼幸運,反而頭腦也較清醒。

盧斯認為,「一個國家穩定的時間越長,越會變得自滿」,自我陶醉,「明斯基時刻」來臨而不自知。「盎格魯—撒克遜的精英們一向拿公眾信任當兒戲,他們的報應早就醞釀着。」

盧斯在剛出版的新書 The Retreat of Western Liberalism (《西方自由主義的退潮》)中有更嚴峻的警告:「西方自由民主還未死亡,但遠比我們寧可相信的更接近崩潰。它正面對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最嚴重的挑戰。然而,我們這回從內部演變出敵人來了。美國最優秀的自由主義傳統,都從內到外受到自己的總統破壞。」

他指出,經濟成長是自由民主國家互相連結的「最強力膠水」。經濟一旦停滯或下挫,情況就逆轉。這些國家對資源與就業機會的爭奪日趨激烈,失敗者會急於為自己的不濟尋找替罪羔羊,會造成社會分化、政治分化,對立雙方都不甘讓步,彼此得失相抵。

他縱觀世界說:「假設各方都克制,世界的穩定將落在習近平與其他強勢領袖的手中。」不過他預測:「取代美國地位的不是中國,而是亂局。」

剛看到報道說,英國調研機構 Ipsos 近日發布了二零一六年度對 30 個國家和地區的調查報告,其中在「民眾對國家(地區)發展道路認可」(right direction)這個問題上,排第一的是中國大陸,民眾對國家發展方向的認可達 89%。英國只得 37%,美國更差,是為 36%。台灣與美國一樣,得 36%。

情況昭昭明甚,其實已不待專家分析了。為什麼香港一小撮人的顛倒黑白、自欺欺人仍有市場?

2017年6月22日 星期四

何妨以藝術為遊戲

新增說明文字
中國有句老話,「業精於勤而荒於嬉」,出自韓愈的《進學解》。按一般理解,學習、做事都應當認真,不可以遊戲態度對待。「勤」與「嬉」是對立的。

 「嬉」就是遊戲、玩耍,是追尋樂趣,這與一般理解的勤不相容。「勤」則總與「苦」相提並論,有所謂「勤苦」,讀書就有「十年寒窗」之苦。如今知識量大增,人們的學歷目標越來越高,「寒窗」之苦已倍逾十年。這嚇怕了很多人,年輕人連生兒育女都不敢了,免讓自己和下一代受苦。如今的小朋友也真苦,連本該是遊戲的如彈琴畫畫,都變成了苦差,如果不是父母威逼,很多小朋友會拒絕去上這些「興趣班」。

人生若少了「嬉」,也真太苦了。「嬉」應作廣義理解,指一切遊戲、娛樂,涵蓋體育、文化、藝術等。在英語,遊戲是 game,有規則依循,可以為了身心娛樂,也可以為了教育,也可以為了名譽。這與工作相對,工作要有報酬,是交易行為,我付出了時間和勞動,你應當給我一定的回報。遊戲、娛樂則是出於心中喜愛,與工作的性質截然不同。寓工作於娛樂是很多人的理想,但在現實中,同樣的行為一旦由自願變成強制,就會從樂事變成苦事。所以有人認為,與其爭取做自己喜歡的事,不如喜愛自己不得不做的事,發掘當中的樂趣。為人樂道的很多匠人和閃亮的匠人精神,其實多半是這樣產生的。

很多事物都有雙重性,可以是苦差,也可以是樂事。譬如種種藝術,既可以是創作,也可以是消遣。以之為創作,以至工作,是專業,必須作巨大付出,「不經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若真正喜愛一門藝術,當然不會以之為苦,而能苦中作樂。這是選擇了全身投入藝術行當者的事,屬於少數。以之作消遺的人多得多,他們形成金字塔的基座,除了讓那少數苦中作樂的人更好地攀到金字塔的頂尖去,更讓藝術氛圍彌漫社會。

林語堂因而說,「我贊成一切業餘主義」,喜歡業餘哲學家、業餘詩人、業餘植物學家,當然還有音樂家、畫家等。他因此視中國畫為文人高士的遣興產物,而不是職業藝術家的作品,認為藝術只有維持遊戲精神,才能高雅,才不致商業化。中國因而有文人畫,這是西方所無的獨特畫種。

遊戲、消遺不必講理由,遊戲、消遺本身就是理由,「為藝術而藝術」是堂而皇之的事。藝術的靈魂是自由,從這個角度說,拒絕商品化的業餘藝術更合於藝術,從事者可能更富熱情。林語堂比之於賀爾蒙對男女激情的驅動。

中國的藝術舞台因而有「票友」,這是對戲曲、曲藝非職業演員、樂師等的通稱。相傳清初八旗子弟憑清廷所發的「龍票」赴各地演唱《子弟書》,不另取酬而有此稱謂。昔日京華滬寧都有名噪一時的票友,唱做、扮相不下於戲台正角,卻都只為一個「玩」字,自得其樂,決不收「包銀」。至今,儘管各地戲曲在式微,各地票友仍多。在香港,不惜出錢出力登台獻唱的粵曲票友就不少。

世事恆變,「嬉」到今天已不可以舊眼光視之。西方因為兒童躭於電玩,而有「今日兒童已不懂(舊日)遊戲」如跳飛機之嘆,香港亦然。老人也有同樣的問題,不少人到退休才發覺除了打麻將不知道如何打發日子。

2017年6月21日 星期三

閑人與閑心

日前朋友傳來蘇東坡的《行香子.述懷》詞,想必對詞中文字、意緒都有所共鳴之故。我對這詞毫無印象,但讀來亦覺有如抒胸臆的暢快。那天給友人寫字後,添水浣筆之餘,摘寫了詞中幾句:「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壼酒,一溪雲。」在工作、生活都「壓力山大」的香港,這幾句話一定說到了許多人的心坎裡去。你未必盼望閑對琴與酒,可能另有對一盅茶、一闕歌、一本書、一炷香……之思。

怎一個「閑」字了得。「閑」字的「門」中,或是一棵樹 (木),或是一輪月,都閑逸盡顯。粵語的「得閑」非常古雅,忽然有人吐出一句「幾時得閑?」細細一味,疑回到宋唐了。蘇東坡那幾句話,在粵人聽來,與口語沒有多大差別,很親切。

另一位朋友看到這幾行字,另有感想,說是「蘇東坡怎會甘作閑人,政治上不得志,苦悶和無奈矣」。蘇東坡才華橫溢而宦途跌宕,一生盡在升貶之間浮沉,飽受折磨。弔詭的是,他的不世之才因此而光華四射,不僅文采飛逸,連走入庖廚亦能弄出個至今膾炙人口的「東坡肉」來。「文章憎命達」,「命不達」成就了東坡的,又豈只是文章?

蘇東坡被投閑置散,有志難申,自是無奈。「作個閑人」,往往是被逼的。蘇東坡最難得的是不但沒有因此而氣餒,反而把這視作機遇,發揮所長,以「凡物皆有可觀」之赤子心,對什麼都有興趣,「無往而不樂」。

於是,無論日子閑與不閑,他不失閑心。不得閑,有所作為;被逼作個閑人,一樣有所作為。

 林語堂在《生活的藝術》一書中說,「美國人是聞名的偉大勞碌者,中國人是聞名的偉大悠閑者」,「過於勞碌的人絕不是智慧的,善於悠遊歲月的人才是真正有智慧的」。他說,居住環境要有足夠的空間,可能是屋外的曠地,才能住得舒服;生活中也要有閑暇才有樂趣。這與道家的人生觀有關,中國人都潛移默化地受到影響,對消閑的浪漫崇尚是平民化的,窮愁潦倒的文人自然更追求了。

生活中的閑逸,是時間的空間,是生活裡的留白。中國書畫講究留白,填得滿滿的,「氣」就短了。

林語堂認為,悠閑不是有錢人才能享受得到,倒是輕視錢財的人才能真正懂得其中的樂趣。王羲之等在蘭亭「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蘇東坡享受「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取之無禁,用之不竭」,不費分毫。沒有那份閑心,做了閑人反而是苦,於是不少人即使退休了,也得找份工作讓心有所安頓 ── 讓心不得閑。

林語堂提倡中庸的人生觀,即把積極與消極適度結合起來,和諧地生活。陶淵明是當中的表表者,是理想的哲學家,是「能領會女人的嫵媚而不流於粗鄙,能愛好人生而不過度,能夠察覺到塵世間成功和失敗空虛,能夠生活於超越人生和脫離人生的境地,而不仇視人生的人」。陶淵明傳世的作品不多,但一千六百多年後的今天仍然不乏「粉絲」。

中國人即使村夫野婦都有足以寄情的生活樂趣,講究的文人更可以從中發展出學問。讀讀李漁的《閑情偶寄》,你會發覺閑心閑情竟有那麼大的天地,也會有「幾時作個閑人」之盼。

不必等退休,片刻之閑,其實垂手可得,重要的是有閑心。

2017年6月20日 星期二

深圳洪湖荷花 (下)

深圳港湖荷花(上)

紅荷暴雨落湯雞

暴雨紅荷之一
昨天,本來計劃好一早到深圳拍荷花去,可是大雨攔門,天文台還發出了暴雨警告,只好打住了行程。到下午,陽光出來了,以為天氣好轉,沒有詳細了解天氣預報便出門去,希望趁着荷花初晴後仍掛雨露,有利拍攝。誰料吃大虧了,在深圳洪湖公園給雷暴弄得狼狽不堪。

深圳地鐵新開了七號線,去洪湖更方便。我還是沿舊路走,即從羅湖過關,一號線轉三號線,幾個站便到。以前多在田貝站出站,後來才知道多坐一個站從水貝站出去,從洪湖公園北面的小門進公園更便捷。這次也走北門,進園後,沿湖向左走向右走,都亂花迷人眼,不同的是左面多白荷,右面多紅荷而遊人較少。

一進園,雨點就灑落起來。幸好有準備,風衣、雨傘、保護相機的膠袋都不缺,失算的是,沒有預料到雨會下得那麼大。沿湖邊走了不遠,天地便昏暗如晦,雨越下越大。一只又一只鷺鳥向一個小島急飛投林,看來都要歸巢。走到離小島不遠的一處樹蔭下,赫然見到十幾門「大炮」嚴陣以待,一致對準小島。十幾位攝影發燒友早已布好「打雀」陣勢,人人撐着大傘,披着雨衣,攝影品材更是保護得嚴嚴密密。到後來雷電交加時,這些發燒友怎麼應對,我不知道,我自己在前不靠村、後不靠店之下,寸步難行,只得離開湖邊,到小徑另一側一棵靠牆的樹下,以不變應萬變,因為知道走到風橫雨暴中去,必然更左右支綴,窮於應付。

暴雨紅荷之二
不過仍然憂心忡忡,閃電一起,雷聲乍響,心中就響起《王子復仇記》中的天問:To be? Or not to be? (走? 唔走?)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頭頂的樹必不是周圍最高的,雷電該不會打到頭上來吧? 於是忐忑地呆立了近半小時,感受着雨滴透過經受不起考驗的雨傘,點點滴滴落到頭上,和如注天水在腳下匯流,湧到鞋裡去。

這樣拍攝荷花,自然狼狽,難以好整以閑地高高低低選取角度,連蹲下來都不行,顧得了前顧不了後,護得了上護不了下。

荷花也狼狽,而白荷似乎更不堪風雨,都頭蓬髻亂,花容耷拉。紅荷稍好,一些倒在蓮梗叢中了,掛着滿身雨露,說不出是淒涼,還是淒美。

就這樣,在風雨中苦撐了近三小時。到中央書城一走的計劃也得改變,逕直到深圳福田口岸附近的「漁米粥」吃晚飯去。這是家順德菜館,經營多年了,隔一段時間去光顧,都慶幸還能吃到合口味的菜式,昨晚吃到的欖角蒸魚頭、土家豬肉焗黃魚、豬潤浸枸杞、甜薄罉都十分可口。

洪湖附近的田貝四路有一家聲稱開業 23 年的紫隆客家菜館,也非常好。這次沒有光顧,但很高興見到它仍「健在」。

2017年6月19日 星期一

畫眼之所見如弈棋

我喜歡美術,但除了在孩童年代,一直很少動筆,止於觀賞。如今退休,以為可以「退而結網」,卻仍安不下心來。最近到歐洲旅行,在巴士長途奔波中無聊,想起背包中有速寫本,一路上畫起速寫來,算是動筆最勤快的一段時光。

這樣的速寫很有速度感,有時就如與巴士鬥快,要在那讓你心動的景色倒退到車後去之前,把印象紀錄下來。這樣的速度感以前也曾有過,對上一次與速度賽跑的速寫,發生在長江三峽大壩截流之前的三峽遊船上。此後,雖然旅行也帶上速寫本,但都只作筆記本用,鮮有塗鴉。

對那次長江三峽之遊,印象非常深刻。自從「高峽出平湖」之後,三峽遊船行走在波瀾不驚的水庫中,三峽已成為平靜的山水畫廊。三峽自古稱天險,以前乘船東去,「兩岸猿聲啼不絕,輕舟已過萬重山」,狹窄江面兩邊的危崖奇峰倏忽而過。那次站在遊船甲板上動筆,眼前景物逼着你不假思索地下筆,沒有「胸有成竹」,只有「畫如弈棋」,見一步,走一步。

船過石寶寨時,要拐一個近九十度的急彎。石寶寨壁立千尺,柱立滔滔江水之中,船繞着石峰打轉,石寶寨不斷展現出不同角度的面貌。果斷下筆了,筆下的石寶寨不斷豐富起來,成為不同角度所見的綜合。這是我見到的石寶寨,卻是照相機拍攝不到的石寶寨。如今,石寶寨大半淹入水中,仍露水面的頂部改造成為江中的「盆景」。

遊船繼續穿越三峽,我不再拘泥於景物在某一瞬間的定格,而是筆隨景轉,把不同瞬間的所見定格到同一個畫面去。回來後,香港已故著名油畫家李流丹見到我的速寫,選了個別刊登到他在某報主編的美術版上,算是對我的鼓勵。我很尊敬的前輩報人趙澤隆也表示讚賞,我便把石寶寨一幅送了給他,自己留下了一個影印本。

此後就很少畫速寫。似乎,速寫貴在「速」,老老實實坐下來畫點什麼,反而有點興味索然,而旅途中也少有這樣的空檔。有了數碼照相機,拍攝方便,即使畫本隨身,也被冷落了。

這回在歐洲旅行,坐旅遊巴士奔走幾個國家,景物富新鮮感,而旅遊巴士又稳定,於是又掏出速寫本來。畫得很隨意,見到車窗外有心動的畫面乍現,立即動筆,在景物消失前能畫多少是多少,再以隨後的所見補充到畫面去。可以說,畫面是拼湊而成的,移山換景,移花接木。畫的是眼前所見,景色是真實的,卻並非寫生,世間並沒有同樣的景象。但這的確是我的如實紀錄,是某一段旅程中景物特色的集中表現。

我畫畫的經驗很淺。仍記得孩提時對着喜愛的小人書臨摹,很「較真」,對於似還是不似很執着。習書法臨帖亦一樣。後來才知道,不必太拘泥於逼真,知道取形與取神有別,知道哪些地方要認真,哪些地方不仿「得過且過」。

回來翻看畫薄,沒有「是山?不是山?」的疑問,確信畫中都是我見過的山和水。

(歐洲紀行廿一,完)

2017年6月17日 星期六

翡冷翠:人性的魅力

市政廳廣場的大衛像
對喜愛西方文化藝術的人來說,佛羅倫斯 (徐志摩筆下的翡冷翠) 猶如聖地,它是歐洲文藝復興的發源地,薈萃的文化名人一度多若繁星,達芬奇、但丁、伽利略、拉斐爾、米開朗琪羅、薄伽丘……數不勝數。意大利一八六一年統一之初,它是意大利的首都,後來才被羅馬取代了。而因為這樣,它保留着更多原汁原味的古城神韻,鑽進小街小店去,會有很多有趣的發現。很可惜,我們在那裡逗留不到廿四小時。

不管人們對佛羅倫斯的文化地位有多少認識,各地遊客如今蜂擁而至,當地的接待能力看來已到了極限。那天傍晚抵達後,在酒店匆匆吃過晚飯,即逛街去。佛羅倫斯枕着阿諾河而建,主城區在北岸。我過河到南岸,繞河走到北岸中心區去。在太陽西沉後的天幕上可以清晰看到城市的天際線,幾個古建築地標的穹頂、鐘樓、尖塔在低矮的樓房中如鶴立雞群,那剪影與倒影,相信與數百年前文藝復興巨星們的所見沒有很大分別。

從米開朗琪羅廣場瞭望佛羅倫斯
可是,多座起重機的巨大身影,高高的塔身、長長的吊臂讓人掃興,把人從時光倒流的恍惚中活生生地拉回來。城裡有很多工程在進行,有古建築的維修,也不乏新設施的興建。第二天早上登上南岸小山上的米開朗琪羅廣場,全城景色盡收眼底,城市真不大,氣力好一點,一天可以走遍。起碼,百花聖母教堂等幾個冒出頭來的名勝都能一個不拉的一遊。

可是要排隊進入景點的話,花的時間就多了。走過佛羅倫斯美術學院──世界最頂尖的美術名校──時,看到一條長長的人龍,過百人在輪候看一個裸體男人的塑像──米開朗琪羅著名的大衛像原作。這是佛羅倫斯最出名的文物,不看原作的話,有兩個仿製品可欣賞,一在市政廳廣場,一在米開朗琪羅廣場。

米開朗琪羅的《哀悼基督》像
大衛像是宗教題材作品,本來打算安放到教堂頂部。它一雕成,就因為所展示的人性精神魅力而被安放到市政廳前供公眾欣賞去。它沒有如其他相同題材的創作,去彰顯大衛砍下巨人哥利亞的頭的亢奮,而是刻劃大衛臨敵時蓄勢待發時的果敢、冷靜和睿智。它「鷙鳥將擊必藏其形」的姿態充滿人性,它復興古希臘對人體的讚美,則標誌着從中世紀神權桎梏的解脫出來。


  
在梵蒂岡的聖伯多祿大教,米開朗琪羅的《哀悼基督》像更人性化了,它不以宗教出世的神聖懾人,而以聖母哀痛中展示的世俗母愛神情感人。

文藝復興之偉大在於理性思考和對神權束縛的掙脫,它代表着歐洲對中世紀黑暗的決裂,引領了後來的宗教革命、啟蒙運動,進而使「人權」得以提倡。

不過不得不指出,「人」在當時有特定定義。當法國人發表《人權與公民權利宣言》時,「人」與「公民」在法文裡指的是歐洲的白人男子,不包括女子、有色人種,當然更不包括黑人奴隷。美國在《獨立宣言》驕傲地宣稱「人人生而平等」的「人」差不多 ── 只有「人」有資格講平等,其餘的不是「人」。

佛羅倫斯的城市風貌古意盎然,但世道已昔非今比了。

值得補充一點:伽利略與米開朗琪羅都埋葬在佛羅倫斯的聖十字聖殿教堂。伽利略發明望遠鏡,論證了哥白尼的日心說後,被教庭定罪,軟禁在佛羅倫斯至死,直到二十多年前才獲教庭「平反」。

(歐洲紀行之二十)

2017年6月15日 星期四

大路通羅馬:從文藝復興到工業革命

佛羅倫斯在面臨新的變革
從倫敦,經巴黎,進入意大利,經佛羅倫斯、威尼斯,最後到了羅馬。這一路,差不多反向地走過了歐洲近數百年的重大發展。這就是從文藝復興開始,打破了教庭的思想約束,從希臘與東方古老文明中汲取智慧;之後,發生了宗教革命,發生了啟蒙主義運動;接着,工業革命在英國首先爆發,並形成浪潮,推動歐洲各國不斷變革,從經濟到政治。由之而來的強大能量,通過堅船利炮、殖民主義、奴隸貿易、商品貿易,衝擊全世界。直至如今,歐美在一連串由內到外的打擊之下,包括被視為普世價值的西方民主的西方文明受到了質疑。

米開朗琪羅與伽利略都安葬在這聖十字聖殿教堂內
回來後,倫敦、巴黎接連受到恐怖襲擊。前天,倫敦又發生了廿四層住宅大廈燒通頂的慘劇。我很不明白這大火怎麼燒得這麼嚴重,今天早上在《華盛頓郵報》上讀到一篇可能觸及問題的文章,題目赫然是 What the London fire tells us about the crisis of Western democracy (倫敦大火對給予我們西方民主危機的啟示)。這是否太「上綱上線」了?

倫敦近年樓價飛升,本來的城市中產人士在豪宅日增之下紛紛被逼遷。被焚的 Grenfell 大廈興建於七十年代,如今卻成為高級豪宅區的「公共房屋孤島」,近年雖然翻新過,但設施落後,發生火警時據說火警鐘和灑水系統都失靈了。

當地一位牧師對記者說:「這個國家的貧富懸殊令人作嘔,附近那些價值二百萬鎊、五百萬鎊的單位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佛羅倫斯街頭夜色
文章引述英國《金融時報》專欄作家 Edward Luce 的言論說,英美從里根-戴卓爾夫人年代起全面擁抱自由市場的改革走過頭了,打那時起,數以十萬計的法國律師、財經專才移居到倫敦來,很多英國人的錢兜不爭氣,落荒而去。

他質問:「你怎麼評價民主?法國儘管經濟呆滯,但在照顧弱勢社群上比英美對手做得好。法國壯年男性的就業率高過美國……法國的工資差距比英美都低,而英美的堅尼系數接近顛峰。在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各國中,比美國還差勁的只有智利和墨西哥。」

西方民主受質疑不自倫敦大火起。西方現代民主與英國工業革命差不多同步興起,至今大概二百五十年。此前,希臘的城邦民主沉寂了二千餘年。工業革命則自文藝復興後不久有過幾百年的原始工業期,直到十八世紀中期英國才發生了第一次工業革命。西歐各國和美國都重復了這個過程,完成了工業革命。直到發展的後期,才出現了政制上的民主變革,美國更是到一九六五年才實現了黑人也有分的一人一票選舉。

清華大學講座教授文一,把這個過程比喻作「胚胎發育」,是一個必須由頭到尾完成的過程,繞不過。世界上為什麼除了西方國家、日本和亞洲四小龍之外,沒有一個地方能夠完成工業化,就是因為模仿者或者在西方的教唆,或者在急於求成之下,沒有一步一步完成「胚胎發育」,民主不了,也工業化不了。

在旅行中不能不想到中國,想到文藝復興、啟蒙時代、工業革命在中國是怎麼發生的?中國在短短幾十年間就完成了西方這個幾百年的過程麼?

這個堪稱為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變革真的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發生了。很多人難以置信,因為太偉大,也因為它走的是沒有人走過的路線。條條大路通羅馬,能走到羅馬,證明路走通了。

(歐洲紀行之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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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推薦:文一:工業化敗的國家欠缺了什麼?中國給出了答案
http://www.guancha.cn/WenYi2/2017_05_26_410182.shtml

2017年6月14日 星期三

旅遊興旺,利弊相生

羅馬許願泉即景
作為旅遊者,我在路上常有不安,就是擔心因為未能入鄉隨俗以及不自覺的粗魯介入,對當地人的生活造成不必要的滋擾。一旦遇到遊客麕集且情緒高漲的場合,我會心情慌亂,急欲逃之夭夭。如果遊覽的地方沒有居民生活,集結的都是遊客,這好一些;萬一這本來是本地人的生活場所,罪惡感便大了。

最給我驚嚇的,是到羅馬許願泉 (Fontana di Trevi) 的參觀。這本來是一處從城外導引生活用水的水源,有各種浪漫傳說,柯德里夏萍的經典電影《羅馬之戀》(Three Coins In The Fountain) 風靡全球,使這裡進一步成為羅馬最熱門的旅遊點。它位於幾條小街的交匯處,我從小街轉到這裡來之前,對於馬上會出現的場景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當驟然見到人頭擠得滿坑滿谷,我驚呆了。

羅馬許願泉即景
許願泉由不同式樣的幾層高房子環抱,房子之間的空間只有幾個籃球場大,蓄集泉水 (現在靠抽水機運作) 的水池比路面低。從外面進去,得擠前才能看到池邊人頭攢動、人人拿着手機情緒高漲地拍照的欹歟盛況。

這時,小心扒手、提防襲擊等警告都被拋諸腦後了,人人不迭努力擠到池邊去,要拍一拍可以紀念或炫耀的照片。街角有荷槍的軍人虎視眈眈,但我相信若有恐怖分子施襲,這裡是最容易下手的地方。

四周的房子還住人嗎? 我相信原來的住客早就被嚇跑或被趕走了,房子都會用來作更賺錢的旅遊業生意。

威尼斯 Burano 島的寧靜
在威尼斯的小巷裡,遇到一些住到水鄉內酒店的旅客,人人吃力地提起碩大的行李箱穿巷過橋。最初以為這是因為拖着行李箱在鵝卵石地面不好走之故,後來才知道,這是新市長兩年前上任後實施的新政:為保障居民生活安寧,禁止拖拉行李箱造成噪音。

遊客蜂擁而至,給威尼斯帶來了生意收益,但利弊相生,居民生活受到極大干擾,房價高了,交通不便了,寧靜消失了,經濟盲目向旅遊傾斜後連購買日常用品都不方便。威尼斯一九五一年有17.5 萬居民,如今只剩 5.5 萬,其中不少是被遊客「逼走」的。當地因而出現了一個新詞:Venexodus,由威尼斯 Venice 與 exodus (出埃及記) 合成。

幾年前,威尼斯曾經一天接待 13 艘大遊輪,如今,每天只限兩艘。據說,聖馬可廣場正在研究購票人場以限制人流。我那天去到廣場的邊上,就被裡面的「群情洶湧」嚇跑了,連旁邊的著名建築物是什麼樣子的都沒有看清楚。

馬上就要進入全球的旅遊旺季。從季節來說,這本來限於北半球,但由於客流外溢,南半球亦不能倖免。據在歐洲幾個城市所見,遊客以歐洲本土的居多,這與歐洲一體化帶來的旅遊方便有關。旅遊造成的滋擾正日益彰顯,以旅遊知名而規模不很大的城市如威尼斯、巴塞羅那等首當其衝。香港也面對着同樣的問題。

(歐洲紀行之十八)

2017年6月13日 星期二

歐洲城市化中的「農村城市化」

是城?是鄉?
歐美的城市化過程不是一路向上的,一再發生過逆向的人口移動,就是城市人口因為戰爭、經濟、環境等原因而下降,居民向鄉郊轉移。美國所謂鏽蝕帶的城市空洞化就是這樣的可怕過程,如芝加哥、底特律等製造業城市隨着鋼鐵、汽車等行業衰退,人口紛紛外逃。

歐洲也有逆城市化問題,但有積極意義。它不是城市的衰敗,而是城市化的新擴展。過去的城市化在一定程度上以鄉村的犧牲為代價,鄉村的發展遠遜於城市,相對地落後。可是近年鄉村在交通、通訊、醫療、教育、娛樂等基礎設施和社會服務不斷改進之下,一步一步城市化了,自然環境、休閑享受甚至遠勝於城市。歐洲城市化最早的西北歐和包括意大利的中歐地區最先出現這趨向。歐洲退休人口向較富裕農村地區轉移已形成趨勢,普遍趨向是由北向南流動。一些過了 40 歲的預退休人口也開始搬到農村地區。同時,農村年輕人群仍在繼續流向大城市。

在這雙向的人口流動中,城市出現「再城市化」。儘管這個過程近年受到全球化的打擊,城市居民仍趨富裕,可支配收入提高,而對旅遊特別是農村景觀的多樣性和多功能性有新的要求,包括工業、房地產、自然風光、生態環境的要求。

是城?是鄉?
自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歐洲把農村視為保存歐洲自身文明特性的寶貴資源,把農村的景觀、傳統和文化視為發展的寶貴遺產,是維護歐洲認同、產生社會效益的「社會資本」,也是保護環境、促進身份認同、產生文化效益的「文化資本」。

「社會資本」的一個重要方面是確定社區的「共同身份」,並借此發展經濟。建立單一和統一的認同感之下,一個社區不僅可以發展旅遊,也可以成為營銷和消費的潛在市場。

確立「文化資本」亦有相同效應。這導致對農村很多事物的看法發生變化。譬如林業,以往只關注它的生產和經濟作用,現在則從環保、休閒、保護地方身份的角度去看。歐洲政界和學界把如何保護好農村地區的歐洲古老文化景觀並發揮新作用作為探討的新課題,以求既提高農村地區的生活水平,又保護原有風貌,保護植根於景觀之上的傳統。歐洲農村生活水平城市化,影響農村的傳統環境與景觀的同時,也在改變歐洲整體的生態環境功能。

城市化了的農村於是變成促進歐洲未來發展的貢獻者。官員和學者不再孤立地看什麼是農村,而是把農村擺在與城市的新伙伴關係中看待。

據二零零九年的統計,歐洲城市人口佔 73%。可是這樣的數字日益受到質疑,因為在空間上,已很難界定哪裡是城市,哪裡是郊區、農村。一種新觀點以「社會行為」和「生活方式」來劃分。據此,我們在法國訪問過的幾個小村其實都可視為城市了。

對共產主義理想的一個描述,是「城鄉差距消失」。這未必是烏托邦式的理想。

(歐洲紀行之十七)

2017年6月12日 星期一

歐洲:城市現代化中的「落後」

倫敦的市區重建,慎之又慎。
歐洲的大小城市以至鄉鎮、村落都有相當數量的人文景觀,如教堂、碑牌、墳地、雕像,以至一般養護等很好的老屋、老宅等等,宅門上揩摩得鋥亮的銅把手,仿佛也有故事在訴說。作為觀光客跑馬看花的走過,難以考究有關歷史,但從中知道,這裡的人重視自己的淵源:我是誰?我從哪裡來?

倫敦、巴黎、羅馬、威尼斯這樣的國際大都會,名字都與世界的現代化連在一起。西方起源於資本主義、工業革命的現代文明,是從這些城市擴展到全世界的。資本主義的萌芽首先出現在威尼斯,文藝復興時代的威尼斯在交通、貿易、技術、文化上貫通東西,是歐洲最開放的城市,催生了各種先進的思想,包括因為要做生意而產生的金融行為。

後來,隨着資本主義、國際貿易、工業革命、殖民主義的發展,歐洲各國勢力此消彼長,不斷洗牌,發展重心也不斷轉移,北方沿海城市紛紛崛起。城市發展的吸引力,加上高效率農業技術興起,人口逐漸向城市轉移,形成城市化過程。

巴黎鐵塔上遠眺
可是很容易發覺,如今歐洲很多城市不如很多人想像的「現代化」。如果你把現代化都市等同摩天大廈,你甚至會認為倫敦、巴黎、羅馬等太落後了,在它們的市中心,你見不到一幢「現代化」大廈。登上巴黎鐵塔,得極目遠眺,才能在城市的邊陲找到這樣的蹤跡。

歐洲城市在上世紀一再經歷過從破壞到重建的過程。倫敦遭受希特勒閃電戰轟炸的破壞最駭人,被投擲了五萬噸炸彈,另外十一萬噸燃燒彈,七萬多幢建築物全毀,一百七十萬幢受損。巴黎較幸運,據說當時的德軍司令出於對巴黎的喜愛,在盟軍驅趕下撤退時沒有作玉石俱焚的破壞,巴黎只中了兩枚炸彈。

羅馬一處住宅區街頭
網上可以找到倫敦每次被轟炸後立即由行內人士仔細紀錄的分區地圖,地圖的斑駁顏色矚目驚心地顯示了建築物不同的損毀,很多分區圖沒着色的不及一半。可是如今在倫敦街頭,舉目都是舊貌盎然的老房子,歐洲大多數城市在戰後大規模重建後也沒有面貌一新,即使街區已夷為平地,街道與土地利用很少改變。倫敦的街道依然彎曲蜿蜒,很多重建的建築物式樣依舊,即使不復古,也在高度等方面與環境保持一致,不標新立異。

這種維持舊時風貌的努力至今不懈。於是,在全球摩天大廈一百位排行榜中,西歐(包括歐盟)只佔一席,就是倫敦的 The Shard 大廈 (排 73 位),位於最近發生恐襲的倫敦橋附近。把莫斯科的水銀城市大廈 (排 45) 和莫斯科首都之城 (排 88) 也算上,歐洲也只佔三席。

到二零零九年,歐洲人口有73%居住在城市地區。可是歐洲的城市發展有自己的路向,不盲目擴展,不以犧牲自己的文化身份特色為代價。人口超過五百萬的城市,全世界有 79 個,其中僅四個在歐洲,且只有16%人口住在這樣的大城市中。在亞洲,比率佔 30%,北美佔 28%。

這樣,歐洲城市處處展示自己的久遠淵源,不僅是民族的,還有文化的,古希臘、古羅馬、拜占庭、古埃及的建築風格、裝飾,隨處可見。近代民族國家、民族意識的興起和形成,顯然沒有切斷人們的文化臍帶,人們都知道自己從哪裡來。

(歐洲紀行之十六)

2017年6月9日 星期五

法國小村,思古忘今

「法國最美麗的鄉村」 Yvoire
在歐洲旅行,人文景觀非常豐富,常予人應接不暇的苦惱。自然景觀亦然,即使坐在車上長途跋涉,觀看兩邊郊野景色,也讓人曠神怡。沿途訪問了幾個小村鎮,都比大城市更讓人留戀。從中,歐洲近年的逆城市化趨勢有跡可尋。

把威尼斯外的 Burano 島也算上,訪問了五個這樣的地方,其餘四個都在法國,是為 Beaune, Yvoire, Saint Paul, La Turbie。

這幾個地方當中,Beaune 最有名氣,是法國的葡萄酒中心,Burgundy 葡萄酒的集散地,周邊地區都產酒,產品都拿到這裡拍賣。它也是幾個地方中人口最多的,有二萬多人,在我的概念中,可稱之為鎮。它該是個農貿中心,有不少縱橫的街道,但看不到幾個本地人。那天中午時分去到,剛下過雨,遊人都在散落各處街角的小餐館用餐,喝咖啡,看街景,四周更顯安寧。或許葡萄集散中心的繁忙受季節支配吧。

藝術村 Saint Paul 一角
不管怎樣,商業的繁忙沒有改變這裡的歷史風貌。樓房都是兩三層的房子,古色古香。除了走在細石路面的汽車,見不到多少現代化痕跡。

到了 Yvoire,時光更往後撥了幾百年。這是個人口不到一千 (二零一四年數字) 人的小村,位於日內瓦湖畔。日內瓦湖被瑞士和法國分作兩半,湖的對岸是瑞士小城 Nyon,很多自由行遊客慕名到這個「法國最美麗村落」去,會由日內瓦坐火車到 Nyon 轉乘渡輪。來到這裡,滿目盡是斑駁的石砌古堡、老屋,一些甚至坍頹了一角,只是都檢點潔淨,到處有鮮花點綴。交錯的兩三條小街依着山坡蜿蜒有致,有不少做遊人生意的小店鋪,都以古樸風情招徠。

沿着小街一晃眼轉到湖邊去了,色彩驟然切換,澄碧的湖水,高潔的雪山,加上水中倒映的綠樹、古堡,渾然如畫。堤邊碇泊的一列現代化帆船提醒人們,時光沒有倒流。

La Turbie 景色,左邊背景可見奧古斯都的紀念座
位於尼斯附近的 Saint Paul 是高居山頂的小村,最新的人口數字是三千四百餘人。若論特色,它最突出,是歷史悠久的藝術村。村裡都是彎曲而高低錯落的小巷,店鋪不少,幾乎清一色是畫廊,售賣不同品類的藝術品,繪畫、雕塑等,新的舊的都有。看得出,作品來自世界各地。中國大陸的中青年藝術家近年在世界市場吃香,這裡不乏他們的影跡。Saint Paul 有自己的藝術傳統,產生過不少法國畫家,也吸引了世界各家不同行當的現代藝術家到來定居,一些終老在這裡。

若論歷史,最老資格的是 La Turbie,它也是建於山頂上的小村,地標是山巔一座古羅馬建築遺跡 The Trophy of Augustus。這是古羅馬帝國第一位國王奧古斯都 (屋大維) 為紀念征服了當時阿爾卑斯山上的部族而建立的紀念碑,紀念碑已殘缺,遠遠望去,仍可見幾根高大的石柱和基座屹立着。

紀念碑下的小村非常寧靜,做遊客生意的店鋪分布在村外,村內只住人,進內參觀得保持寧靜。村內屋宇都受保護,其中一條規定是:不准安裝冷氣機。小村距海面五百米,南臨地中海,可以俯瞰摩納哥,遠眺意大利,沒有冷氣機,該沒有問題吧?

這幾個地方,是城?是鄉?是村? 不易弄明白。

(歐洲紀行之十五)

2017年6月8日 星期四

博物館賊贜:竊書不為偷

第十九王朝法老王拉美西斯二世 (Ramesses II) 像
你到歐美的博物館參觀,往往能看到全景式的世界文物展覽。你不計較文物的來歷,會看得心曠神怡;而一旦知道某些文物的來路不正,心情就不一樣了。若視之為「賊贜」,而贜物來自你家,更會難受得如吞下了蒼蠅。

由於來路不明的藏品不少,百年館藏與新進藏品都會有可疑,如今歐美各地博物館也成了「苦主」,苦於應付不同地方提出的申索。以前,文物出土國可能不知珍惜祖宗的東西,也可能無力抗衡西方的利誘威逼,讓珍貴的文物源源不斷流向歐美。在大英博物館可以見到,幾米高的埃及第十九王朝法老王拉美西斯二世 (Ramesses II) 半身塑像巍然矗立,這是從它在底比斯的紀念堂搬來的;法老王阿梅諾菲斯三世 (Amenophis III) 的巨型花崗岩頭像也近三米高。這沒有當時埃及「當局」的首肯,怎麼可以從尼羅河谷某處荒僻之地鑿下,再千里迢迢運到英國去?

這些文物之得來,因而大量是「合法」的。

在巴特農神殿展廳內拿到一張博物館印出的 A4 紙大小單張,它介紹了有關複雜歷史的要點,表明「倖存的巴特農雕塑該放在哪裡展示,是長久以來的爭議」。至於大英博物館的立場,主要是一句話:「這些雕塑是人人共享的遺產的一部分,超越文化界限 (the sculptures are part of everyone’s shared heritage and transcend cultural boundaries)。」

類似的爭議很多,而且有不斷增加和擴大的趨勢,不少涉及頂級博物館的頂級館藏。例如剛在《紐約時報》被列為參觀羅浮宮必看的五件展品之一的無頭勝利女神像 (Winged Victory of Samothrace),如今受到希臘愛琴海 Samothrace 地區的申索。女神像一八六三年就收藏在羅浮宮,羅浮宮當然拒絕交還。

法老王阿梅諾菲斯三世 (Amenophis III) 頭像
這樣的拒絕不能說沒有法理依據。譬如可以用「善意取得」辯護,即是說有關文物是在不知第幾手交易中得來的,得到時既無惡意,更是出於「善意」。也可以以對方已喪失申索時效自辯,根據逆權侵佔原則,過了一定時限,「非法」佔有可視為「合法」。申索方的主權往往在近二百年歷史中一再經歷主權變化,目前的國家是否有權申索當時當地的文物,也會受到挑戰。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 (UNESCO) 一九七零年曾通過一項公約 (UNESCO Convention),呼籲各國共同保護文物與合法管制文物進出口。其中列明:「擁有文物贓物者,必須將之歸還原主(The possessor of a cultural object which has been stolen shall return it)。」儘管這條文應怎麼解釋 仍存在巨大空間,但時至今日,簽署國多是飽受文物劫掠的小國,而國際文物市場的大國鮮有加入。

這其實不僅是法律問題,也是道德問題。法律往往是強權的產物,殖民地時代的不平等條約因而都站不住腳。一九九九年初,歐洲議會通過了希臘的請願書,敦促大英博物館歸還巴特農神殿的石雕。這雖然沒有約束力,但英國已失去道德高地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的文物保護公約也沒有真正的法律效力,它不是國際立法機關,也沒有執法能力。

中國古代讀書人有「竊書不為偷」的阿 Q 性自辯,但動機之高尚真可以把卑污行為漂白麼?

(歐洲紀行之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