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21日 星期三

閑人與閑心

日前朋友傳來蘇東坡的《行香子.述懷》詞,想必對詞中文字、意緒都有所共鳴之故。我對這詞毫無印象,但讀來亦覺有如抒胸臆的暢快。那天給友人寫字後,添水浣筆之餘,摘寫了詞中幾句:「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壼酒,一溪雲。」在工作、生活都「壓力山大」的香港,這幾句話一定說到了許多人的心坎裡去。你未必盼望閑對琴與酒,可能另有對一盅茶、一闕歌、一本書、一炷香……之思。

怎一個「閑」字了得。「閑」字的「門」中,或是一棵樹 (木),或是一輪月,都閑逸盡顯。粵語的「得閑」非常古雅,忽然有人吐出一句「幾時得閑?」細細一味,疑回到宋唐了。蘇東坡那幾句話,在粵人聽來,與口語沒有多大差別,很親切。

另一位朋友看到這幾行字,另有感想,說是「蘇東坡怎會甘作閑人,政治上不得志,苦悶和無奈矣」。蘇東坡才華橫溢而宦途跌宕,一生盡在升貶之間浮沉,飽受折磨。弔詭的是,他的不世之才因此而光華四射,不僅文采飛逸,連走入庖廚亦能弄出個至今膾炙人口的「東坡肉」來。「文章憎命達」,「命不達」成就了東坡的,又豈只是文章?

蘇東坡被投閑置散,有志難申,自是無奈。「作個閑人」,往往是被逼的。蘇東坡最難得的是不但沒有因此而氣餒,反而把這視作機遇,發揮所長,以「凡物皆有可觀」之赤子心,對什麼都有興趣,「無往而不樂」。

於是,無論日子閑與不閑,他不失閑心。不得閑,有所作為;被逼作個閑人,一樣有所作為。

 林語堂在《生活的藝術》一書中說,「美國人是聞名的偉大勞碌者,中國人是聞名的偉大悠閑者」,「過於勞碌的人絕不是智慧的,善於悠遊歲月的人才是真正有智慧的」。他說,居住環境要有足夠的空間,可能是屋外的曠地,才能住得舒服;生活中也要有閑暇才有樂趣。這與道家的人生觀有關,中國人都潛移默化地受到影響,對消閑的浪漫崇尚是平民化的,窮愁潦倒的文人自然更追求了。

生活中的閑逸,是時間的空間,是生活裡的留白。中國書畫講究留白,填得滿滿的,「氣」就短了。

林語堂認為,悠閑不是有錢人才能享受得到,倒是輕視錢財的人才能真正懂得其中的樂趣。王羲之等在蘭亭「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蘇東坡享受「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取之無禁,用之不竭」,不費分毫。沒有那份閑心,做了閑人反而是苦,於是不少人即使退休了,也得找份工作讓心有所安頓 ── 讓心不得閑。

林語堂提倡中庸的人生觀,即把積極與消極適度結合起來,和諧地生活。陶淵明是當中的表表者,是理想的哲學家,是「能領會女人的嫵媚而不流於粗鄙,能愛好人生而不過度,能夠察覺到塵世間成功和失敗空虛,能夠生活於超越人生和脫離人生的境地,而不仇視人生的人」。陶淵明傳世的作品不多,但一千六百多年後的今天仍然不乏「粉絲」。

中國人即使村夫野婦都有足以寄情的生活樂趣,講究的文人更可以從中發展出學問。讀讀李漁的《閑情偶寄》,你會發覺閑心閑情竟有那麼大的天地,也會有「幾時作個閑人」之盼。

不必等退休,片刻之閑,其實垂手可得,重要的是有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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