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自美回港探親,茶敘中談到在港見聞,頗有令人警省之處。人長住一個地方,容易對一些身邊事情習以為常以至麻木,倒是外來者會有敏銳目光,看到變化。
譬如朋友有點驚訝地發現,一位一向愛讀兩名知名政論者文章的友人,如今對他們的文章讀不下去了 。兩名政論者,一曾當某大報總編輯,又曾在政府高層做事;另一曾當立法會議員,又是大狀。兩人對香港時事的見解多年來頗得一些中產人士與年輕人共鳴,有不少粉絲。朋友的朋友是粉絲之一,可是不知打什麼時候開始,發覺兩人越來越偏激了,有失理性。在一般人眼中,兩名政論者的特殊職業背景享有理性光環。光環黯淡了,可能真是個不好徵兆。
友人認為,政論者不必太有使命感;使命感太強了,容易把自己推向極端而不能自拔。這頗有道理。
在中國特殊的政治制度下,中國文人自古受修齊治平之訓誨,只要讀好書,就能入仕,參與朝庭管治,甚至領兵出佂,決勝沙場。近百餘年來,中國傳統思想備受批判,但文人的「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使命感不減。若從事新聞或者能以筆作刀者,更加會爭相「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
這樣的使命感讓人敬佩,中華之重興與之有關。可是,所有美德都不是越多越好的,過猶不及。使命感太強,就常讓人臨事欠冷靜,發而為文就可能欠深思熟慮。
如果留意一下歐美大報的社論,會發覺與香港報章有一很大差異。香港報章在激烈以至惡性的競爭下,對時事的反應極快,這不是指報道,而是指言論、評論。一天前發生的重大事件,大小報章翌日就有洋洋洒洒的評論充斥,「揮斥方遒」。近事之著者有燒死兩位消防員的工廠大廈火災。歐美大報則往往慢半拍、一拍以至幾拍。
這與傳媒之競爭激烈程度有關,而更大的差異,恐怕是下筆時的慎重態度。似乎,歐美大報更與杜甫「文章千古時,得失寸心知」之感悟有共鳴。重大事件的發生往往如震攝彈的爆炸,讓人發懵,即使「下筆千言,倚馬可待」的快槍手,亦未必可以字字珠璣,難免不夠穩妥。讓情緒與事實都有時間沉澱一下,疏離一點,則有助思緒澄明。
西方有「沉沒成本」(sunk cost fallacy)之說,這本來是會計術語,指的是沒法收回的成本。由於相關者難以忍痛「割愛」,於是讓已經無法收回的成本繼續發酵着負面作用。這樣的「沉沒成本」在日常生活中很多:點了一個菜,不好吃,因為不想浪費硬吃光它;買的股票大跌,而繼續持有作倉底貨;對男女感情付出太多而無法一刀兩斷,繼續互相折磨;……。上述的政論者可能也有這樣的問題,因為害怕付出「轉軚」的代價,一次一次地說過了頭之後,就如西諺所說的 paint oneself into a corner (把自己推到死角),只好不撞南牆誓不回。
我不愛多言,但有時仍不免說過頭了,所以常常謹記弘一法師說的:「言到快意時,須住。」
練某實是走火入魔,今日被通知取消專欄,咎由自取。但據稱,林行止亦將封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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