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金融時報》專欄作家 吉迪恩•拉赫曼(Gideon Rachman)
(原載2012年05月08日英國《金融時報》中文版)
美國人似乎對講述國家衰落的書很感興趣。書中的預言越可怕,言辭越激烈,書名取得越抓人眼球,這樣的書就越受歡迎。觀點保守的評論人士馬克•斯泰恩(Mark Steyn)充滿悲觀論調的新書《美國之後:準備迎接世界末日》(After America: Get Ready for Armageddon)登上了《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暢銷書排行榜的第四位。彼得•D•基爾南(Peter D Kiernan)所著《成為中國的婊子》(Becoming China's Bitch)更是一度佔據了亞馬遜(Amazon)榜單的首位。
最初翻閱基爾南這本標題大膽的新作時,我以為它的靈感是來自常有極端觀點爆出的聽眾參與類電台談話節目。可事實並非如此,基爾南曾擔任高盛(Goldman Sachs)高級合夥人長達數年之久。看著書中的胡言亂語,我只能得出一個結論:素以招聘程序嚴格著稱的高盛,它的招聘過程出了嚴重的問題。
看到書名,讀者也許會以為這是一本關於中美關係的具有煽動性的書。事實上,中美關係只是作者生拉硬湊的眾多話題之一,該書主要討論了美國可能發生的一系列災難。基爾南在組織自身想法的過程中,羅列了大量事例,這種敘事結構實在令人難以恭維。他一開始提到“束縛我們的五大因素”,由於它們的存在,美國無法放開手腳去應對自己的問題。這五大因素包括媒體、遊說團體、智囊機構、美國的宗教以及美國的政黨——涵蓋面似乎相當廣泛。接下來,他談到十大“即將發生的災難”,並希望美國能夠應對這些災難。其中,只有第一大災難與美中關係有關。他含糊將這種關係描述為“相互依存的關係,但這種相互依存性正在脫鉤”。
基爾南的語言也糟糕得令人稱奇。作為一種預言及警示,一個糟糕的隱喻就足夠了。他在美中關係這一章的結尾處寫道:“雙方都熱切地想要扮演領舞者角色,可他們有著各自不同的節奏。那麼,讓我們謹慎地起舞吧,帶著一分體貼和一分獅子般的優雅。因為這是一場權力探戈,誰會成為舞蹈中口銜玫瑰的那一方,答案依然未知。”
拿基爾南作參照,斯泰恩也算是一個神志清醒而克制的正常人了。不過,若是以更加常態化的標準來評判,他的文字和思維依然有些癲狂。斯泰恩不僅認為美國存在深層次的問題,他還認為“美國有可能被災難吞噬,並遭受巴爾幹半島式的毀滅,整個社會將陷入崩潰”。他眼中的破壞性因素正是茶黨右派一向所反對的:聯邦開支過度、巨額債務、社會福利國家(他認為這種福利體系在使美國走向破產的同時,也令美國的社會風氣每況愈下)、政治伊斯蘭,而頭號問題是美國總統巴拉克•奧巴馬(Barack Obama)。斯泰恩指責奧巴馬效仿歐洲,讓政府過多地介入民眾生活,這種行為背棄了美國這片自由之地的精髓。按照斯泰恩的說法,如今,尋找“美國夢”的移民注定會感到失望。他用一種拙劣的幽默方式寫道:“這就像是1883年,一艘輪船即將在艾里斯島靠岸,可當人們歡天喜地走下踏板,卻發現他們參與的這個試點計劃原來被稱為'農奴制'。”
毋庸置疑,斯泰恩和基爾南的觀點都符合美國的時代思潮,尤其與保守派人士合拍。右翼人士鍾愛的福克斯新聞頻道(Fox News) 2010年進行的一項調查顯示,62%的美國人認為美國正在走向衰落,只有26%的美國人認為美國仍處於上升狀態,前者的人數比後者多出一倍有餘。這使得這類書所體現出的歇斯底里的腔調顯得愈加不幸——因為它們觸碰到了民眾真切的焦慮和實際的問題,這些問題是需要經過仔細剖析的。居高不下的失業率以及中產階級收入受到擠壓的確對“美國夢”構成了實實在在的威脅。聯邦政府無法做到收支平衡的事實表明,美國人生活水平所面臨的壓力將進一步加劇。而美國作為世界上“唯一超級大國”的角色也將受到明顯影響。
所幸,並不是所有“衰落論”書籍都像斯泰恩和基爾南的著作那樣缺乏說服力。托馬斯•埃茲爾(Thomas Edsall)和阿文德•薩勃拉曼尼亞(Arvind Subramanian)均有見解深刻的論著問世,值得多加注意。
埃茲爾是一名有著豐富經驗的政治類新聞記者,著有《連鎖反應》(Chain Reaction)一書,這是論述種族在美國政治中作用的經典著作。正是由於有這樣的背景,在《緊縮年代》(The Age of Austerity)一書中,他用大量的篇幅,從他本身並不太擅長的經濟學角度進行闡述,這讓人略感遺憾。埃茲爾在闡述美國正處於經濟嚴冬的觀點時,引用了大量其他著作的見解(包括我本人的書),這讓讀者多少有一種人云亦云的感覺。
不過,當讀到埃茲爾分析緊縮政策產生的政治影響時,便有了眼前一亮的感覺。他認為,對資源的爭奪將成為美國政治一個愈加重要的特點:“兩大主要政黨為維護各自陣營取得的福利和利益展開了激烈爭奪。”埃茲爾認為,茶黨是“富人的聯盟”,它一心想鞏固既得利益。約有75%的茶黨成員的年齡超過45歲;三分之一已經退休。從美國現行社會保障體系——“社會保障計劃”(Social Security,養老金)和“聯邦醫療保險計劃”(Medicare,為老年人提供的醫療福利)——中獲益最大的是老年人群。奧巴馬提出要將全民醫保寫入法律,茶黨將其戲稱為“奧巴馬醫改方案”(Obamacare),茶黨右派對這一方案極不買賬,因為按照埃茲爾的說法,在一個緊縮的時代,它無疑對有利於年長“富人”的社會保障項目構成了威脅。
埃茲爾對美國的種族政治依然有著深刻的見地。他指出,目前的社保受益人中有78%都是白人,而他們“今後數十年中拿到的社保補助將越來越多的來自於黑人、西班牙裔以及亞裔工人所繳納的薪資稅”。 2010年,在20歲至45歲的人群中,有大約39.2%都是少數族裔。這一現象所蘊含的政治含意是嚴峻的。
埃茲爾的關注點落在國內政治,而薩勃拉曼尼亞在其觀點犀利的《日蝕》(Eclipse)一書中則將重點放在了全球經濟和地緣政治上。該書涉及經濟分析的部分雖有些晦澀難懂,但會讓你獲益匪淺。作者指出,中國的經濟規模正逐漸趕上美國——接下來,它將迅速拉開與美國的差距。曾任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高級研究員、現為華盛頓彼得森國際經濟研究所(Peterson Institute)研究員的薩勃拉曼尼亞談到,世界經濟與政治將愈加以中國為中心。當人民幣取代美元成為全球儲備貨幣時,形勢將發生重大變化。鑑於中國已經是全球最大的貿易國,薩勃拉曼尼亞提出了一個充滿爭議的觀點——他認為這一時刻將在十年內到來。
在基爾南和斯泰恩表現得狂熱並且言過其實的問題上,薩勃拉曼尼亞與埃茲爾保持了清醒和準確。可無論是誰,這類數量繁多的衰落論書籍還是引來了其他人的“還擊”。外交政策分析師羅伯特•卡根(Robert Kagan)就在《美國製造的世界》(The World America Made)一書中對衰落論予以了反駁——而且他的觀點在上層人群中獲得了認可。美國總統奧巴馬在近日發表的國情咨文中聲稱:“任何跟你說美國正在衰落的人. . . . . .他們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隨後,奧巴馬的助手讓外界得知,總統本人十分欣賞卡根的大作。很容易理解它為何會吸引奧巴馬。它既有力地捍衛了美國在世界事務中所扮演的角色,同時也是對美國正在走向衰落這一“謊言”的有力回擊。該書的篇幅也很有限,不到150頁,因此如果你的工作日理萬機,比如像美國總統那樣,這本書必定具有吸引力。
不過,內容的簡練意味著,與其說它是對“唱衰派”的全力反駁,不如說它是一篇立論鮮明的文章。不管怎樣,前三分之二的內容更多是在討論美國的衰落為何是件壞事,而不是討論衰落是否真的正在發生。卡根認為,自由市場經濟和民主政治在戰後世界秩序中得到了發展,而維持這種秩序依靠的是美國的力量,而不是全球化或是科技的進步。在卡根看來,以美國為主導的世界秩序給全世界帶來了巨大的實惠:“在美國霸權時代,全球經濟見證了歷史上最偉大、且持續時間最長的繁榮期。”但正是因為自由的世界秩序依賴於美國權力的支撐,故而卡根指出,這種秩序要比多數人想像的脆弱得多。假若美國的衰落成為現實,自由的世界秩序也將隨之瓦解——就像古羅馬衰敗後,歐洲便進入了黑暗時代。一旦進入後美國時代,我們也許會發現“代替美國權力的不是和平與和諧,而是動盪與災難”。
該書這部分論述得非常流暢,在我看來,也非常有力。但直到行文至全篇三分之二處,卡根才講到這個問題:“那麼,美國在衰退嗎?”遺憾的是,從這裡開始,論述變得不那麼有說服力了。卡根提出了一個引人注目的論點,稱美國在世界經濟中所佔比重保持了基本穩定,自上世紀60年代以來,美國的產出一直佔世界總產出的四分之一左右。他並非信口開河地說出這些數字,而是援引了美國政府的官方數據來支持自己的論點。然而,有其他資料顯示,美國經濟已經開始出現急劇的衰退。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表示,直到2000年,美國的產出還占到世界總產出的31%,而到2010年,這個數字已經下降到23.1%。正如薩勃拉曼尼亞所言,如果根據購買力平價計算,中國經濟規模可能已經超過了美國。卡根選擇的這些數據,會使他對美國在全球的地位得出過分樂觀的判斷。卡根寫到:“中國經濟預計會在本世紀某個時刻超過美國,至少單純從規模來看。”事實上,《經濟學人》雜誌(The Economist)預測,這個時刻最早可能在2018年到來。
當然,並無明顯理由證明,薩勃拉曼尼亞等人以及《經濟學人》引用的比較悲觀的數字必然比卡根引用的更為樂觀的美國政府數字更準確。但卡根甚至沒有參與這方面的辯論。這是因為,他熱衷於確立的論點主要是政治和哲學上的,不是經濟上的。他引用的數據不過是他構建一個重大論點的基礎。遺憾的是,如果基礎不牢靠,由此發展出來的理論也會站不住腳。
回到他更為熟悉的地緣政治領域,卡根的論述就比較有說服力了。關於中國的經濟實力為何不會自動轉換為政治影響力,卡根提出了一些言之有據的重要觀點。與美國不同,中國與日本、印度等一些大國毗鄰。美國的軍費開支也仍然“高於其他所有大國的總和”。美國要向別國開戰的時候,通常與盟國一同出兵,而俄羅斯和中國相對來說沒什麼朋友。
這些論點都對基爾南和斯泰恩之流散佈的恐慌論調進行了重要的反駁。但我無法克制這樣的想法:卡根在駁斥衰退論的過程中有些矯枉過正。作為記者和專欄作家在世界各地遊歷,我已經發現,美國經濟和政治實力消減、中國實力上升的趨勢已經非常明顯。在中東,美國正在結束兩場不成功的戰爭——伊拉克戰爭和阿富汗戰爭。而且美國發現,它在中東的影響力正受到阿拉伯之春的威脅。歐洲各國的領導人尋求緊急財政援助的對像不是美國政府,而是中國政府。在非洲,中國的投資正在改變整個非洲大陸。即便在美洲,中國的影響力也在上升:巴西與中國的貿易規模如今已超過它與美國的貿易規模。在被卡根的文章所震撼之際,我想起了格勞喬•馬克思(Groucho Marx,美國喜劇演員)的經典笑話:“你相信誰?相信我還是你自己的眼睛?”這一次,我寧願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吉迪恩•拉赫曼是英國《金融時報》首席外交事務評論員、《零和世界》(Zero-Sum World,Atlantic出版社出版)一書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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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自2012年05月08日英國《金融時報》中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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