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認真學過簡體字,但自然而然地就認識了,也採用了。不是都寫簡體字,而是信筆由之,愛繁則繁,愛簡則簡,端視下筆時的心情、狀態。特別是練習書法,同一個字,前面寫了繁,後面可能就寫簡,務求有變化。
我讀中學時,先後遇上兩位書法很好的中文老師,他們的板書不但漂亮,而且各有風格,都奇俊高標。他們寫的都是筆意連綿的行書,行書是我在之前就「未學行先學走」而愛練習的。兩位老師每堂課都把筆記寫得黑板滿滿的,我於是把抄筆記當作習字。
行書相對於楷書,就是簡體字,是方便書寫之下形成的,很多筆劃簡化而筆筆相連,即使劃不連而意連。意若顯,是或深或淺的「牽絲」;意若虛,則只見兩筆遙相呼應,如牛郎織女星「兩情若是久長時」的遙遙相望。於是很多筆劃簡化了,或虛化了。草書的筆劃更連接,也更虛化,更簡化。
楷、行、草之間沒有明確的界限,即使嚴謹的楷書,如顏真卿的很多作品,也可以見到點劃在起落之間用尖銳或鬆散的筆鋒流露出有意無意的顧盼。一旦可以放懷書寫,不受束縛,筆墨縱逸,字與劃必趨簡。於是,千百年來,讀書人筆下有無數俗定俗成的簡化字,這在無數的書簡、法帖、碑刻中無處不在。這是現象,也是趨勢,自從漢字出現之後就存在,古時絕對沒有人說簡化了的是「殘體字」,也沒有寫繁寫簡之爭。
已故文字學家左民安在《細說漢字》一書中,梳理了千多個漢字的源流。書中指出:「簡體字古已有之,向上可以追溯到甲骨文時代。比如《詩經》中的『於』皆寫作『于』,漢《吳仲山碑》中的『餘』就寫作『余』,《正字通》中的『墳』、『聽』俗作『坟』、『听』。凡是所謂『俗體』,都是早在民間流行的簡化字。這些俗體字盡管曾遭到扼制,但漢字由繁趨簡的潮流是阻擋不住的。今天,在我們正式使用的簡化字中,有很多就是古代簡體字的借用。」
不妨看看書中據千百年前不同字典、碑刻中列出的一些字例:
准(準)《廣韻》
双(雙)《集韻》
声(聲)《正字通》
夹(夾)漢曹全碑
宝(寶)《寶應碑文》
尽(盡)《正字通》
干(幹)漢鄭季宣碑
灶(竈)《五音集韻》
烛(燭)《字匯》
画(畫)《字匯》
类(類)《五音篇海》
从(縱)《集韻》
肤(膚)《廣韻》
庙(廟)《字匯》
恋(戀)《字匯》
怜(憐)隋《董美人碑志銘》
扑(撲)《集韻》
齐(齊)《正字通》
晒(曬)《字匯補》
痒(癢)《集韻》
笔(筆)北齊雋敬碑
籴(糴)《干祿字書》
阴(陰)《字匯補》
麦(麥)《西峽頌》
書中指出,繁簡字之間有三種關係。一是借用詞義不同的同音字。二是借用原字的一部分。三是採用古本字,如「气」(氣)、「网」(網)、「荐」(薦)、「痒」(癢)等,有的是古異體字,如「礼」(禮)、「线」(線)、「泪」(淚)等。
似乎還有第四種關係,就是在書寫過程中簡化筆劃而成的簡體字,只要把偏旁簡化了,就可以產生大量這樣的簡體字,歷代書家筆下這樣的字,數之無盡。我抄寫老師的行書 (也夾着草書) 筆記,又臨寫前人字帖,不知不地地就掌握了簡體字,書寫閱讀都在繁簡之間游走,常常「眼前直下三千字」而不知是繁是簡,除非自覺要做這方面的編輯工作。
今天「繁簡之爭」,其實是不折不扣的偽命題。這讓人想起南唐元宗對「吹皺一池春水」詩人宰相馮延巳的戲說:「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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