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17日 星期四

在日本,尚無暇哀痛


按語三月十五日,讀到住在仙台的日本小說家 Kazumi Saeki 的一篇文章。原文為日文,經翻譯後登在電子版《紐約時報》上,題目是 In Japan, No Time Yet for Grief。我把文章再轉譯了。文章雖經兩度翻譯,相信仍能從中領略到災區日本人的一些感受。譯文如下:




在日本,尚無暇哀痛

作者:KAZUMI SAEKI

地震發生時,我正招呼一對英國夫婦在Sakunami 泡溫泉,那裡距離我在仙台的家約15英里。我和做丈夫的 Ben 泡在露天溫泉裡,發覺周邊卵石上的積雪如粉灑落。接着,碎石也滾下來了。

我說:「是地震,大地震。」馬上催促 Ben 快到隔壁的更衣室去。我顧不上擦身,拉上浴袍就走;一邊努力讓不聽使喚的雙腳邁開步來,一邊擅抖着雙手繫好衣帶,又一邊駭然想到,預言多時的宮城海外大地震,終於發生了。

大地猛烈搖晃,持續時間比我經歷過的地震都長。我後來才知道,這不僅是預言中的地震而已。它是宮城縣海面的大地震,也是北鄰岩手縣、南鄰福島縣海岸的大地震,持續達六分鐘。

女更衣室那邊傳來尖叫聲,Ben 的妻子Liz 終於在我的妻子攙扶下出現了。英國很少地震,Liz 的驚惶,盡都展示在面上。

仙台是最靠近震央的大城市,回家的公共交通中斷了,手提電話也打不通,所有信息流通都停頓下來。溫泉旅舍寬待我們,讓我們度過一宿。第二天,一位東京來的年輕遊客,讓我們坐上他租來的汽車返回仙台去。道路給撕裂了,不斷見到有房舍倒塌在路上。較高建築物的窗子都破碎,屋頂的瓦片布滿地上,混凝土老房子的牆都散落成亂石。

眼前災情滿目,不過老實說,破壞程度相當輕微。回到地勢較高處的家裡,大門的鎖毀了,地板上盡是從架上撒落的書籍、唱片、碗碟。所有東西都是乾的,沒有東西讓我改變對這次災難規模的初步印象。

停電持續,唯一信息來源是手提收音機。隨着一點一點了解到災害的嚴重性,我的印象完全改觀了。日本太平洋的東北部海岸曾多次受到海嘯襲擊,包括一九六零年來自智利9.6級地震的海嘯,防災是這裡日常生活的重要部分。可是這次地震激起的巨浪高達30英尺,遠遠超乎任何人的想像,把一個個城鎮整個捲走。越來越清楚看到,傷亡人數會數以萬計。

我們缺乏食水,也缺乏汽油。那一夜,只能靠蠟蠋和月光照明。城市的燈光都熄滅了,夜空上繁星閃耀。第二天早上向海那邊瞭望,才惶然發覺,我很多朋友居住的鄰近社區,完全不見了。遠遠望去,只見到原來用來防護海堤的樹。

我找到了年邁的母親,她原住在我家附近,已到了一個避難所臨時安頓。她說,那裡的人都訴說嚴寒砭骨,把飯糰彼此分着吃。避難所人滿為患,母親決定與我和妻子到我家去。回家途中,路過一處加油站,見到人們排起長長的隊伍,希望拿點配合的汽油。鄰縣福島的核電站發生災變的消息傳來了,有氫氣爆炸、輻射洩漏。人類一直有個欲望,就是追求超乎人類能夠掌控的科技。為滿足這欲望而支付的帳單發來了,可是代價實在太昂貴。

在我寫作時,還不斷有強烈餘震。Ben 離開時談到「冷靜的混亂」。不錯,仙台的人面對這場災難,不失冷靜。這或許與日本東北農村的人特別善於抑制感情有關,但更主要的是,感情空白了。他們陷進一場難以想像的災難的漩渦當中,還沒來得及感受悲哀、傷痛、憤怒。

我成為作家之前,當過十年電工,直到患上石棉中毒才轉行。那時,我主要的工作是在東京到處修理電燈,包括路燈和住宅大樓走廊、樓梯的電燈。因此,看到城市的燈光有秩序地連接起來、擴展開去,會有莫大欣慰。我還會感受到這樣的祥和嗎?

(原載三月十五日《紐約時報》,蕭雪樺譯)

原文:
http://www.nytimes.com/2011/03/16/opinion/16saeki.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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