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30日 星期五

「非洲音樂女王」衝激文化中心音樂廳

Xidjo 在文化中心音樂廳舞台上
昨晚去聽了一場以香港文化中心音樂廳的標準來,頗為狂野的音樂會。這是宣傳稱為「非洲音樂女王」的 Angelinque Xidjo 的獨唱會。近兩個小時的音樂會,由始至終氣氛狂熱。到了最後一曲,Xidjo 說,在非洲,有歌就有舞,大家都起舞。她邀請觀眾上台去一起享受音樂的歡樂。舞台一下子變成「P場」,擠上一二百人,男女老少,中外黑白。舞台邊沿的中央留下一個小小的空間,「舞林高手」一個接一個即興走到其中大展身手,激起一陣陣喝采歡呼。

在我的印象中,文化中心音樂廳被視為香港「正樂」的殿堂,是為舉行正統音樂會而設計的,鮮會舉行流行音樂會。我買票去欣賞,也沒有預計會出現以上場面。這當然是我對這位出身於西非貝寧 (Benin) 的歌手的音樂一無所知之故。我只從宣傳資料中知道,她是一位成就卓著的非洲歌手,拿過兩次格林美獎,到歐洲發展音樂事業後,受到西方不同媒介的褒獎,不同傳媒把她許為世界最有影響力的一百名女性之一,等等。

在香港很少聽到真正來自非洲的音樂,我於是買了票。

Angelinque Xidjo 在香港
提到非洲,相信大部分人腦海中立即浮現的印象,是落後,不但經濟落後,文化也落後。在經濟方面,數據提供了說服力;但在是在文化上,沒有什麼可信的數據,落後的印象就大可商榷了。

西方的現代藝術,從繪畫、雕刻、到設計等,為尋求掙脫古典藝術的束縛,往往從「外部世界」尋找創作靈感、方向。曾經淪為西方殖民地的非洲於是不但為西方提供了物質資源,也提供了大量文藝創作的靈感資源。得益最大的可能是輸入了大量黑奴的美國,美國不但輸入了來自非洲的奴隸,也輸入了非洲的文化。來自歐洲和非洲的文化,在美國這個大熔爐中進行了遠親繁殖,孕育出多姿多彩的各種形式文藝來。其中,以音樂的成就最大,美國的爵士、藍調,還有古巴、巴西、牙買加等國家獨具風格的流行音樂,都是這樣產生的。這些音樂不但成為了美國流行音樂的主流,也影響了全世界。

世界事物是個大循環。這些從非洲流出再經過改造的音樂近年又回流到了非洲,再同各個獨立後國家的音樂結合,形成了所謂 Afripop,非洲流行音樂。它們大體上都是與以爵士、藍調為基調的歐美流行音樂合流的東西,節奏、旋律上有非洲音樂的特色,但放到任何地方去,都會以強烈的節奏與感情激發起共鳴。

Xidjo 的嗓音渾厚而音色多變,可以雄亮高亢,可以柔美委婉,可塑性很大。她演唱節奏強烈、感情奔放的歌曲固然極富感染力,足以讓全場觀眾起立拍掌,搖擺身軀,但我更喜歡她只用一把結他伴奏的、節拍自由的舒情歌曲,儘管不知道她唱的是什麼語言和內容。

內容是大致可以猜到的。關於她的音樂,她說:「我先作為人,然後才是非洲藝術家。由於我關心每一個人,我的音樂是獻給每一個人的,以激勵他們,讓他們活得自在。」

音樂廳演出時不準拍照,這次音樂會卻是破禁了,因為觀眾都忘情地沸騰了,誰也管不了。

2015年10月28日 星期三

面對規模轉換的惶惑

一旦置身於一個事物規模、尺度都遠遠超越慣常環境的地方時,我會不由自主地惶惑起來,不知所措。

這有時是自然環境,有時是社會環境。例如,置於呼倫貝爾草原之中,人在穹廬之下,四顧蒼茫,杳無一人;又如置身於幾萬人麕集的人海裡,而人群都處於歇斯底里狀態;又如到了矚目都是賭徒、賭具、賭場的賭城,連空氣都帶着銅腥味;……。除了惶惑,還感到恐惧、寂寞,要麼亢奮起來,像狼一樣嚎叫。

關鍵詞是規模。人在正常社會環境中,所有事物都有人的尺度。這是物理上的尺度,也是心理上尺度。一個物體一旦不成比例地龐大起來,人的觀感就會起變化,莫名其妙地受到震懾,產生莫名的感受。西方的教堂為此故意建造出超高的穹頂,讓進入的人都感到卑微。「大黃鴨」周遊世界而大受歡迎也是這樣發生的。只不過把小黃鴨極度放大而已,它放到尖沙咀海面上,從我家望過去仍然是只小黃鴨。一些人卻為之近乎瘋狂了。

即使沒有物理尺度上的極度放大,人群數量一旦成千上萬而意志一致,人的心態也會起變化,仿佛無限膨脹起來,個體人成為整體人的一個細胞,隨大流而不由自主。早些年,平日一派紳士風度的英國人一旦到幾萬球迷雲集的球場就變成足球流氓;溫文爾雅的日本人集體旅行會集體嫖娼;街頭的遊行動輒從和平示威演變成暴動衝突,都是這樣發生的。

物理上有個名詞叫 phase transition,即相變。水由液體變成固體或氣體,就是相的轉換。一旦相變,水還是水,物理性質就大變,從可載舟變成可毀舟,鐵達尼號也可撞沉。

人面對的事物、環境雖然不會發生相變,但會因為規模擴大而產生類似的變化,這是 scale transition,規模轉換。這本來是生態學的用語,其中有規模轉換理論,是說某種生物在某個空間的數量密度大幅增長後會形成的社群動態變化。在小規模中,行為變化是線性的;但達到某個巨大的規模,就會出現非線性變化。實驗室籠子裡的老鼠在無節制繁殖下,數量到了某個規模,就會自相殘殺。

總之,事物的規模擴大之後,會產生難以預料的效果。例如,某個系統中互動的人數增加到一定規模,會形成意料之外的互動。大規模市場的運作,通常會出現人們直覺以外的模式。這是為規模經濟。經濟是消費者行動的總和,在規模經濟下,人的消費行為與小規模經濟中的消費行為不一樣,不是人們直覺可以預測的。

對於中國的經濟,世國各地的專家總是看不透、測不準,看來與此有關。中國的經濟規模,以總量計算,目前未必世界第一,但以消費人口來說,絕對是世界第一,比西方七大工業國的總和還大。在這樣的規模之下,消費者的行為模式沒有人可以預知。中國的網上經濟發展之蓬勃,就是這樣異軍突起的。

面對這樣的規模下,我最近惶惑起來了,因為不懂得使用大陸連中學生在網上消費都會使用的「支付寶」。我問過幾位我以為一定懂的朋友,他們竟然都不懂。

2015年10月25日 星期日

對「中山話」的疑問

中山人說着各種方言,穿越久遠時空走來。
(攝於石岐步行街)
到了中山,忽然發覺不知道什麼叫中山話。不是不懂中山話,而是好像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中山話」,不像順德有順德話,台山有台山話,東莞有東莞話……。

那天在沙溪(舊稱隆都)一條村的千人宴上,坐在身旁的那位出身於當地的香港居民問我懂不懂隆都話,我不是中山人當然不懂。他於是給我說了兩句,我一個字也聽不出來,就像聽外語。兩句話其實不過是:我很快樂,我們很快樂。

這勾起了我的很大興趣,因為剛剛在酒店裡翻開房間裡一本介紹中山特色的書上看到,中山的方言很複雜,主要是粵語、閩語、客語三大方言,都屬於中國的七大方言,這在廣東可說獨一無二。那位朋友給我說的隆都話就是閩語,而隆都(即沙溪)如今是中山市中心石岐的一個區,距離市中心頂多十公里,石岐卻屬於粵語區。

我問那位朋友,為什麼隆都人說的竟然是福建那邊來的語言?他說不知道。我猜,這一定是先民從福建那邊沿着海邊移民到來,定居在中山(以前是香山)這片珠江口新生土地留下的痕蹟。這條移民路線,至今有語言痕蹟可尋,粵西湛江那邊通行的雷州話,也是閩語系的一支。

後來到網上搜尋,對中山方言的複雜性又有了進一步認識。

據專學者的研究,中山各種方言源自不同時期不同地區的移民。閩語區居民的祖先是宋代陸續從福建各地遷來中山定居的;客語區移民稍後從廣東東部客語地區遷來。粵語區居民則有不同來源,有來自順德、番禺、南海等縣,有來自棄船上岸的「疍家」水上人。說石岐話(屬粵言)的居民主要是宋代時由江西、浙江、福建經粵北南雄移居到中山的;古鎮也屬粵語區,居民來自台山、開平等地。

中山方言之復雜,也與香山之立縣有關。南宋一一五二年設立香山縣,把當時南海、新會、東莞等縣的一部分地區劃入其中,各地居民都保留了原來的方言。

珠江三角洲是在珠江口形成的沖積平原,西部的沙土來自西江,如今中山一帶屬於三角洲中比較年輕的土地。這些土地的形成既是上天的恩賜,也是先民艱辛的建造。不久前參觀順德博物館才知道,把天然沖積而成的沙洲改造為農田,是巨大而持久的工程,要經過一代人以上的持久開墾,從海水中冒出來的沙洲才能逐步成為可以淡水種植的農田。從各地而來的先民,大概就是在這個過程中先後移民到來的。

經過千百年的磨洗,語言也起了變化。以粵語為例,中山的粵方言就與廣州話和香港的粵語不大一樣,有各種不同口音,屬於粵方言內的亞方言。我們的粵語有九聲六調,但中山內的粵方言聲調數目各地不一致,據專家的調查,有九聲的,但也有八聲的,有的更只有七聲以至六聲。

不過可以放心,這些粵語都能聽得懂,中山人看來也都能說能聽粵語。那裡與香港不但語言相通,口味也相通。有空不妨到那裡走走,吃吃真正的石岐乳鴿。

2015年10月24日 星期六

岐江工業公園:這裡是中山

岐江公園一角
中山石岐有一個設計得非常出色的公園,我多年前到石岐,無意中逛進這個公園去,對公園的設計與立意大為驚訝。在當時的大陸來說,這樣的公園可說是意識超前的。我在大陸沒有見過這樣的公園,當然,這可能是我孤陋寡聞之故。
它是岐江公園,就在石岐的市中心的江邊。從很多人愛落腳的富華酒店沿江往下游方向走去,不消五分鐘就到。 它一點不起眼,完全沒有高大的標誌性建築物,如寶塔、牌樓之類,但你沿江信步由韁,很自然地就會走到公園裡去,因為公園沒有圍牆,而它寬闊的綠色空間就像向你敞開了懷抱,你不由自主地就投進其間,走到草坪上,綠蔭下,水澗邊。
就這樣,你不但走到了自然生態中去,也走進了中山市一頁值得懷念的歷史當中。這一頁,放在中華五千年文化的輝煌當中,一點也不起眼,不值得一提。它的記憶只能追溯到上世紀五十年代之初,比在公園中消閑的長者度過的歲月還短。但對中山市來說,這裡凝聚了很多人的汗水、回憶和驕傲。 

這裡,是粵中造船廠的舊址,船廠建於上世紀五十年代,是新中國富有特殊歷史意義的工業化進程的產物,曾經是中山從農業向工業飛躍的象徵。到九十年代末,船廠的輝煌不再,成為只剩下龍門吊架、船排、鐵道軌、水塔等等巨型工業廢棄設備的廢墟。 怎樣處理這片位於市區的黃金地段,曾經引起過爭議,最後的決定是建設一個工業公園──一個很有創意的決定。


主持設計的是北京大學的俞孔堅教授,他是哈佛大學設計學博士,回國後主持創辦了北京大學的景觀設計學研究院和建築與景觀設計學院。 

走進面積11公頃的公園去,綠色的草木和流動的水體自然是主角,但你會不期然被看似不經意地點綴在這裡那裡的舊船廠設備吸引住,如橫架水面的龍門架、在古樹旁豎起的水塔鋼架、在蔓生的芒草間筆直向前延伸的鐵道軌、在草坪上默默停放的機床……。它們有些故意漆上鮮艷的紅或黃,仿佛仍在張揚着昔日的光輝。 奇怪的是,這些工業化的冰冷鋼鐵與重新興旺起來的大自然活力,自然地融和,彼此像進行着寧靜的對話。 

我不是中山人,但我喜愛這樣的公園,因為我好像從中摸到了這個地方的脈博。如果是中山人,相信在這裡更加可以同這脈博取得共鳴。 

公園不遠處就是岐江橋,是石岐的地標。如今,鐵橋依舊,江邊的景物就全非了。過去,這裡有非常濃郁的市井味道,有數不清的船艇碇泊,售賣各種地道食品,喧囂繁鬧。這些都在整頓市容下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整潔的河堤,但洋化得讓你不知身處何方。 

改建為公園前的廢棄船廠,背景中央是富華酒店。
那天早上,沿着河堤在岐江兩岸來回漫步,最後在漫無目的下走進了岐江公園去。一下子,方才不知置身哪一個千市一貌地方的惶惑才安靜了下來。對,這裡是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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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岐江公園在國內外得過的獎項: 
2002 獲美國景觀設計師協會頒發「景觀設計榮譽大獎」(2002 Honor Award,ASLA) 2003 獲「中國建築藝術獎--城市環境藝術優秀獎」 
2004 獲得「中國現代優秀民族建築綜合金獎」 
2004 獲文化部、中國美術家協會主辦的「第十屆全國美術作品展覽會金獎」 
2009 獲ULI(Urban Land Institute)「亞太地區傑出獎」

2015年10月23日 星期五

小遊中山長見識

在球場舉行的千人重陽宴
日前,到中山小遊了兩天,除了吃到一些美食,也長了見識。

中山是珠三角的重鎮,中山人百多年來在香港長年艱苦經營,對香港的發展有重大貢獻。中山人很團結,有強大的鄉誼組織。我參加過幾次他們在新春舉行的聯歡宴會,宴會在會展中心舉行,宴開一百幾十席,官商名流雲集,規模盛大。一位熱心於中山鄉誼活動的親戚,又趁着重陽節,邀請我這個外鄉人到中山他的鄉下去。

近年來,在倡導傳統文化的風氣下,重陽節在內地獲定為老人節,還獲列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在基層,每年的重陽節不只是祭祭祖、登登高,還有不少敬老活動。親戚那條村,就在村裡籃球場一帶,由村辦公室和村裡的老人協會舉辦敬老宴會,筵開近一百三十席,是千人宴。我糊里糊塗地赴宴,去到才知道「大陣仗」。昨晚遇到一位朋友,原來也是中山人,鄉下也舉辦重陽宴會。朋友掏出手機打開收到照片給我一看,原來是另一條村的活動。看來,處處鄉村都有這樣盛會。

用虎皮宣紙給村裡送上大壽字
吃的有地道鄉下餸,如田艾果(一種類似茶果的點心)等,也有頗高檔的菜式,如蒜茸粉絲蒸飽魚、清蒸石班、髮菜炆金蠔、上湯燴花膠等。還有隆都(即沙溪)特色菜,如沙葛炆鴨、沙葛扣肉。沙葛扣肉是當地廚師的拿手好戲,一嘗,果然不同凡響,扣肉中的肥肉和豬皮,入口即溶,甘香而不膩。在12 道菜中,唯有這個讓人又愛又恨的菜式迅速被吃個精光。朋友見到,再送上一碗來,亦幾乎被全殲。旁邊一位自言在吃降膽固醇藥的隆都籍香港人,也一再下箸,說道「又不是經常吃」。

村裡的老人福利,不限於這樣的大餐。老人協會那位八十多歲的會長登台作了簡單的工作匯報,道是協會每月給老人發一百多元的生果金,還有15斤米,一斤油。這是協會養了會生「蛋」的「雞」帶來的,與政府的福利無關。

村裡的老人看來頗快活。老人協會有自己的會館供老人消遣,如打打麻將;還有一個設在舊宅大廳裡的粵曲排練場,一個星期開局兩晚。我去參觀了,站在天階中環視四周,真羡慕。在這樣的古雅環境中操曲道情,感受一定比登台更 high。

這條村有三千幾號人,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村長是個四十幾歲的漢子,看來精練實幹,在村裡長大,對村裡大小事務、老少人脈都熟悉。他是民選的村官,已在第二任(三年一任)。問他選舉時要拉票嗎?他說有時候也要,原因看來是村裡誰都可以出來參選,沒有提名限制。聽村裡的人說,他頗有政績。以前,村裡經常水浸。他上台後,主持疏浚了河道,大雨滂沱也不再犯愁,只會見到鄰村水浸。

我對西方式的民主選舉有保留,但認為在村這樣的基層,民主選舉既有必要也有實效。在鄉里關係密切的環境中,候選人的大話沒有市場,「從眾」與「從賢」較易得到統一,而避免了只知道「從眾」而選出個渾蛋來的鬧劇。

2015年10月22日 星期四

《貝隆夫人》探戈激情不起來

探戈舞劇《貝隆夫人》
上星期五,去觀看了「世界文化藝術節」的開幕節目──探戈舞劇《貝隆夫人》,在期望很大之下,頗為失望。本來以為可以看到一齣有規模的舞劇,誰知道看到的不過是拼湊式的探戈表演。

探戈在世界各地很受歡迎,舞蹈與音樂都有強烈風格,是目前國際標準舞中的主要舞種,也是體育舞蹈的主要舞種,常出現在上流社會衣香鬢影的舞會中。它在舞蹈技巧上有較高的要求,特別講究舞伴之間的合作和信任,讓人有「雌雄同體」的感覺。同華爾茲等以高貴典雅著稱的舞種相比,探戈帶點野性,可正是這種不羈以至挑逗性最吸引人。它是典型的拉丁舞,自然由拉丁民族藝人來表演最淋漓盡致。來自拉丁美洲的探戈舞團每次訪港演出,都大受歡迎,即使安排在沙田、屯門上演,也有「爆棚」之盛,這是其他演藝表演不易見到的。

布宜諾斯艾利斯探戈舞團(Tango Buenos Aires) 演出的《貝隆夫人》(The Song of Eva Peron) 亦一樣。香港文化中心大劇場連三樓也賣票就較少見,三晚的演出可能都座無虛席。

不知道其他人的感覺怎麼樣,我就失望了。從現場氣氛看,也欠了慣見的狂熱,如熱烈的喝采歡呼。通常,跑碼頭到來的探戈和佛蘭明高(也屬拉丁民族舞蹈)演出都能在演出落幕前營造出高潮,把觀眾的情緒推到最高點,然後在謝幕時以炫技表演再點上一把火,把劇場溫度提升到沸點。《貝隆夫人》的謝幕就真是循規蹈矩的謝幕,鞠躬如也就結束了。觀眾也沒有意猶未盡的起哄,可想而知,意興未給挑逗起來。

這場表演稱之為舞劇有點牽強。它全場分兩幕,共25節,分括兩節獨唱和兩節純音樂,其餘是雙人舞和群舞。上場的舞蹈、伴奏、獨唱藝人人數不多,場刊中有名有姓的只有11人。場刊中找不到男女主舞者的介紹,而事實上,舞台沒有完整的貝隆夫人,她在不同的片段中由不同的舞者擔當。除了在第一幕的前半段,我無法明確知道哪一位舞者跳的是貝隆夫人。她的形象因而非常模糊。全劇除了第一場前半段介紹伊娃(後來的貝隆夫人)從農村進入城市有明晰的線索可尋外,根本沒有連貫的情節安排。她與貝隆的邂逅沒有擦出火花,到最後的一節「激情探戈」也激情不起來,讓人有草草收場之感。

最有特色的可能是一節「馬蘭博」(阿根廷一種捕牛索套)表演,而這與貝隆夫人何干?

這場演出是兩年一度的「世界文化藝節」的頭一炮。這一炮,在票房上打響了,掌聲卻是拍不響。

香港每年都有不少海外藝團到來演出,大部分是政府康文署參與安排的節目。這是香港觀眾之福,除了精彩紛呈外票價也相對便宜,若是學生或長者,有半價優惠,就更便宜了。相同節目,在深圳演出的票價就比香港貴不少,即使是大陸的藝團亦如是,這讓我百思不解。不過澳門的觀眾更有福,可能因為澳門政府庫房充裕之故,藝術演出的票價定得很低,即使海外藝團的演出也一樣。但要專門「過大海」去觀賞,「票價」就高了。

2015年10月16日 星期五

好東西:是收藏還是享用?

明成化鬥彩雞缸碗
近日接連為朋友寫了好幾幅字,並準備拿去裝裱。寫好之後突然想到,從來沒有給自己裝裱過一幅字,這正如俗話說的「賣花姑娘插竹葉」了。於是馬上找出朋友幾年前送給我的上好日本和紙來,寫了一幅,再拿到深圳裝裱,並配上一個尚好的木畫框。這種和紙是專門供寫對聯用的,局部灑金、敷色,很雅緻。

家裡有一些不錯的書畫用紙,有自己買的,也有朋友送的,如雲龍紙、和順手工宣紙、麗江東巴紙,還有日本非常精緻的和紙。這些紙似乎都專為他人而用,有朋友索字,就選紙揮毫。家裡貼上的字,主要是過年時的揮春,用的是灑金宣紙,過了一些日子就撕下。也寫了「放下」二字,用的是水彩畫紙。水彩畫紙很堅挺,放進鏡框去可以,不用裝裱。

這樣是不是對自己太吝嗇了?有這個疑問,與日前偶然看到的一齣短片有關。

那是關於日本一所工藝美術學校的,它專門教授日本的傳統工藝,如漆器、陶瓷製造等。日本人愛追求極至,善於把事物弄到盡善盡美。他們對美好器物的態度與中國人很不一樣。

中國人也愛精美的東西,也會把日用品如製作得美輪美奂,可是製造出來的好東西多數變成藏諸高閣的寶貝,捨不得使用,要麼設一些八寶架把它們陳列起來。有些東西大概從製作開始就不考慮實用,例如我家裡有兩個和闐玉製成的碗,親戚送的,碗身薄得透光,若是酒杯就是夜光杯了。這樣的碗就只能作為工藝美術品陳設,沒有寶用價值。

在上述日本工藝學院中,有不少慕名前往習藝的海外學生,有中國內地的,也有香港的。記者訪問了一位學習陶瓷製作的中國內地女生,她說,日本人對精美器物的態度不同於中國人,他們愛享用而不是收藏藝術品。到日本旅行很容易注意到,餐館裡的食具儘管有點笨重,但都看得出經過精心設計。一件不值錢的漬物如鹹菜,也用一個不脫俗套的小碗小碟盛出,而且擺設講究。那位中國學生說,她的老師告訴她,家裡給小狗吃飯的碗也是他親手做的,也是藝術品。

曾經看過這樣一段報道:一位中國收藏家在一次競拍中未能買到一個明朝成化年的鬥彩雞缸碗,當年的價值是數百萬美元(如今暴漲至幾億港元)。碗給日本一位收藏家買走了。中國收藏家對這碗念念不忘,一次到了日本,特意去拜訪那位日本收藏家,希望交流一下,也好把玩一下那個雞缸碗。到了日本收藏家的家裡,主人奉上香茶,盛載香茶的,竟然就是那名貴的雞缸碗。這既是為了表示對中國客人的特殊尊重,也表明了對藝術品不一樣的欣賞態度。中國人一定不會這樣做。

我家也有一些束諸高閣的好東西,好些幾年不見天日,被丟諸腦後了;好不容易有機會翻出來,才醒覺這麼些「寶貝」,比如瓷器、茶具、果盤、衣料、墨硯……等等,都不很值錢,但都因為覺得精美,捨不得使用。由於家居地方小,收藏就得塞進不容易翻出來的旮旯角落去。到什麼時候才適合使用?天知道。

這看來也得改變一下。譬如那清朝道光年間的墨硯就不妨使用,該不怕打破或損耗吧?家人卻說,得找到磨墨的秋香才行。這可難!

2015年10月15日 星期四

對「受限滿足」的渴望

……就這樣,換來芭蕾舞「受限的滿足」。
香港中央圖書館有個「水墨雙城」畫展,是香港與深圳共同舉辦的水墨作品交流展覽,第五屆了。當中有香港畫家馮永基的兩幅作品,一看,就聯想到昨天寫到的 constraint satisfaction 來。我不知道馮永基知不知道這個說法,他卻是一直在實踐着這樣的「滿足」的,而且是刻意為之。

他的水墨作品走抽象一路而帶有濃厚的中國水墨韻味,畫面上水墨淋漓,卻又乾濕相濟;在大片大片墨塊色塊中常常保持一方空靈,讓人若有所思。多看幾幅就會發覺,他的畫作的長闊比例較特別,不愛一般的一比二或者黃金比例,而是很窄長,橫幅直幅作品都一樣。

他是故意這樣做的。一般長闊比例的畫面,構圖較易安排,也多前人作品參考,畫面窄長甚至特別窄長,安排就費心思了。他就是要為自己設下這樣苛刻的限制,逼使自己有所突破。他的作品因而常有令人一新耳目的感覺。他這次展出的《碧海?》、《藍天?》就是這樣。

不少藝術門類和藝術家都知道「受限的滿足」的道理。嚴格的水墨畫就是很好的例子,它故意設下只使用水和墨的條件,不敷色彩,而是通過墨分五色(其實可止五色?)來繪畫大千世界。很多攝影師至今鍾情於黑白攝影,不僅是懷舊之故,也是尋求「受限的滿足」。

這種自我「束縛」有時要付出痛苦的代價,芭蕾是為典型。我看過一輯芭蕾舞蹈家脫下木頭舞鞋後腳趾的特寫照片,腳趾充血瘀腫和因傷患而變型的形狀,慘不忍睹。但誰都會為舞台上妙曼的芭蕾舞姿喝采,舞者則從中得到昇華的滿足。

也有強加限制以求突破而難以為人接受的,例如有人故意用腳趾、用鼻孔夾着毛筆寫字,又有人把字倒過來寫,都不能讓人享受到特殊的書法美感。

台灣「雲門舞集」在世界各地都受歡迎,每個新作品都不落俗套而富有新意,從內涵到形式都讓人得到新的享受。這樣的不斷創新不容易,它的大腦林懷民就此有這樣的經驗:「我創作最大的挑戰是『找出限制』來,然後專心在限制裡做到圓滿。」這就是「受限的滿足」。這些限制都是自我強加的,題材選擇了,限制隨之而來;採用了某種道具,又有新的限制。可就是這樣的種種限制,才使新作品有別於舊作品。新的條件限制其實是創新的來源。

每個人被逼在條件限制下做事,都會埋怨,但卻都喜歡看到別人在極度限制下取得匪夷所思的成就,例如觀看雜技演員的高難度表演,欣賞比賽規則嚴格的體育比賽。這或許可以解釋為對「受限的滿足」的潛意識渴望。

臨淵羨漁不如退而結網,我們每時每刻都在接受「受限的滿足」的挑戰,每時每刻都受限制,也每時每刻都可以得到滿足。

2015年10月14日 星期三

受限下的滿足

玉雕《風雪夜歸人》
讀到一個用語:constraint satisfaction。這是在美國史坦福大學行為科學深入研究中心主任Stephen M. Kosslyn 一篇短文中讀到的。有人把這用語譯為「限制滿足」,這不好懂,它的意思其實是「受限制下的滿足」,即在一定的條件限制之下,把事情做到最好。姑且名之為「受限滿足」

Kosslyn 認為「受限滿足」這概念很重要,很值得推廣;認為這是改善思考能力和作出決定的重要工具。

所謂限制,就是要解決問題或作出決定時,客觀環境中存在的種種局限。你不得不考慮這種種局限,只能在局限的條件下定出解決力案、完成任務。由於要同時滿足環境預設的各種條件,解決方案的選擇難免受限制,你只能在有限的方案中選擇最佳方案。

例如你要置業,要有一個自己的蝸居,條件限制就不少:手頭資金、供款能力、上班地點、交通費用、與父母舊居的距離、置業地點的環境……等等。你只能滿足其中若干項條件,其餘的就無奈地置諸不理了。

到你買下一個小單位,裝修時又要面對各種新的條件限制,例如想把一堵牆拆除,卻發現那是重力牆,動不得;有橫梁壓在頭上,讓你心緒不安;家私的擺放又受到尺寸限制;還有預算的制肘……。

這樣在受限之下尋求最佳解決方案的處境,每天都會出現。你要出門上班了,該怎麼穿戴就是考驗。天氣給你規限,選定一件外套,它就規限了你從頭到腳的其他的配襯。

這着實使人氣餒,人還有什麼選擇自由、創作自由、實現夢想的自由?

可是從另一個角度去看,限制可能是激發創造力的源泉。

寶石雕刻中有一種技巧叫巧色,就是根據原石有不同顏色混合的特點,對色塊巧加利用,設計出宛若天成的作品來。台灣故宮的玉雕白菜等以此著名。雲南騰沖的玉雕藝人楊樹明買了一件原石,後來發覺石中有大量色點,這是很大的瑕疵。他對着石頭在心裡琢磨了一年,最後用唐詩「風雪夜歸人」的意境創作了一件同名作品。一百元的原石,於是變成了價值幾百萬元的藝術品。這就是「受限制下的滿足」的魔力。

在藝術創作中,這樣的例子多不數。有畫家因為視力障礙,畫出色彩特異的圖畫而在畫壇別開新面;有歌唱家因為嗓子沙啞反而聲音磁性十足,獨具魅力。古往今來的大偵探都是在最艱難的限制下,尋找出可以滿足有限線索的結果而破案的。

所以,面對條件的巨大約束,不要空自慨歎,這可能是你作出重大突破的契機。相反,把所的限制都解除,讓你得到最大的自由,未必有利於突破。君不見,唐詩的寫作限制最嚴格,在中國詩歌創作史上的成就卻最大;新詩沒有任何限制,成就幾何?

對執意掙脫任何思想、行為約束的現代人來說,「受限滿足」這概念尤其重要。

2015年10月12日 星期一

烏鴉懂得的因果關係

日前在電視上看到一輯非常有趣的益智紀錄片,是關於動物智慧的。人們以前認為,只有人懂得使用工具,人是因此而進化為「萬物之靈」的。對黑猩猩的長期深入觀察顛覆了這理論,黑猩猩原來也懂得用石頭敲碎堅果,吃果仁。對不同鴉鳥的研究有更大的發現,它們不但懂得用樹枝作工具覓食,而且懂得製造不同形狀的工具;不同的鴉群有製造不同工具的傳統,工具還在代代相傳中有所更新、改進。鴉鳥又懂得投石到盛了水的玻璃管中,以升高水位,吃到浮在水面的蟲子。在實驗室中,鸚鵡還懂得開鎖吃到箱子裡的果仁。

科學家由此得出結論:它們看來懂到因果關係。知道因為 A,所以有 X,有因(cause)才有果(effect)。這不同於一些飼養中的動物經過訓練,聽到敲鐘就會跑來進食,這只反映了先有 A,後有 X。守株待兔與因果關係無關。

因果關係是人的基本認知能力,從小就逐步掌握,把它作為認識世界、分析事物的思考工具。在不同的語言中,大概都有因為、所以、原因、理由……這些詞彙,以表達相關思考。通過自小到大的訓練、學習和閱歷,我們很多時候可以不假思索,就知道某些事物之間的因果關係,並以之預測世界的變化,例如明天會不會下雨。有時,這樣的慣性思維變成不假思索的直覺。

這能力很重要,但也可能使人陷入思想簡單化以至僵化的陷阱。人可能以為因果關係是現實世界的根本大法,如同有科學根據的物理法則,過去如是,現在如是,未來如是,不會變。

一個弊端,是因果關係容易使人覺得單一的果是由單一的因而來的,如同烏鴉投石進入玻璃管當中,就看到管內的水位上升,浮在水面的蟲子也上升了。可是現實世界不那麼簡單。蘋果從樹上掉下來,地心吸力是唯一的原因嗎?會不會因為果蒂枯萎、樹枝折斷、大風刮起、地殼震動、雀鳥破壞……?

經常在電視電台上聽到財經專家就股市波動作出即時的分析,股市升了跌了,專家都能應聲說出箇中原因來。可是只要有點常識就知道,市場是個複雜系統 (complex system),是在無數的人對無數的訊息各自作出不同反應之下運作起來的,有人買 、有人賣,市場在各種力量牽扯下最終的走向,難以用單一原因來解釋。

有人把複雜系統比喻為沙堆,沙堆由一粒粒沙子堆起來,到了某一個高度的臨界點,可能在某一粒沙子落下而整個崩潰。你即使可以把崩潰歸咎於最後一粒沙子,但沒法解釋這粒與其他沙子沒有什麼兩樣的沙子,為什麼會使整個沙堆傾刻坍塌。

二零零八年發生了由華爾街啟其端的金融海潚,事後「慢鏡頭重播」,也無法找到海嘯是由哪一筆交易觸發的。

當有什麼不幸事情發生了,而有「智者」用手一指,把災難歸咎於某人某事,就像歐洲美國當年搜拿巫師巫婆一樣時,切不可輕信這樣的「智者」。「智者」可能真有智慧,但請想想那懂得因果關係的聰明的烏鴉。

2015年10月8日 星期四

《拜將台》:向簡約回歸

《拜將台》的整個演出以舞台與燈光設計最突出。全劇標榜簡約看似新潮,其實是向傳統回歸。中國傳統戲曲一貫簡約,舞台上一桌兩椅之利用變化多端,各種排場之表演與組合意蘊萬端。這些傳統的簡約,結合上現代舞台技巧、技術,可以有很大的創新空間。《拜將台》中的兩層T字形階梯,加上不同的布幔和燈光,就幻化出各種場境來,效果很好。幾年前,毛俊輝導演任白戲寶《李後主》,也有不少新意。相比之下,《拜將台》的創新更可觀,沖擦走更多「娘」氣。

不過《李後主》有一點值得《拜將台》學習,它努力精簡劇本,把演出壓縮到兩小時,劇情較緊湊。《拜將台》在場刊中說全劇長約兩小時四十五分鐘,加上十五分鐘的中場休息,是為三小時。對於一般的舞台演出如音樂會,這已經非常長,對觀眾的專注力是很大的考驗。實際上,我那天看的日場由下午一時半演到五時半,足足四小時。夜場豈非要到十一時半才散場?

粵劇粵曲都有拖沓之弊。現時的粵曲對唱,都有唱足半小時的「規矩」,死活纏綿要拖夠兩刻鐘。粵劇則演足四小時。對繁忙的現代人來說,這很難接受。《拜將台》就很拖沓。戲開得很有張力,在第一幕,幾個主要角色之間的矛盾就鋪陳出來,風雨欲來風滿樓。可是在韓信接連入夢、回憶下,加入兩個死人(瑤姬和項羽)的戲,劇情推進緩慢,像洩氣了。項羽與瑤姬的戲其實都可以大大削減。

另一可議的是,韓信、鍾離昩(莫華敏飾演)、項羽(由幕後演唱)三人的音色、唱腔風格相近,三人同場的時候,讓人聽得混淆。

北京大學教授樓宇烈在論及對崑劇崑曲的保護時說,崑劇崑曲應當送到博物館去,理由是只有這樣才可以原汁原味地把它們保存起來,讓後世的人知道我們曾經有過這樣美好的東西。古琴藝術也一樣。對這些藝術搞創新,搞個「青春版」什麼的,其實是對祖宗遺產的糟蹋。這些美好的藝術,不必去搞普及,讓小眾知音者去傳承就足夠了,細水可以長流。

這有道理,不是什麼都有必要去搞普及、搞「群眾運動」的。可是我認為,任何藝術都沒有必要只樹一幟,不必只此一家別無分店。

我喜歡吃乳酪。到超級市場的冷藏櫃去選購,有很多選擇,味道繁多。我鍾情原味的,對於各種生果、香草味道的乳酪,偶爾會一試,但仍對原味情有獨鍾。讓各種味共存吧,只要原味的能保存下來就好。

戲曲何嘗不一樣?不必把傳統與創新對立起來,應該讓兩者共存,而且在兩者之間衍生出各種亦新亦舊的形式來,就像在黑與白之間存在的各種灰。其實,黑本身就有不同的黑,白也有不同的白呢。

創新不一定成功,但創新很有必要,因為能夠傳承下來的,一定是當年創新而成功了、為人接受了的東西。不過可以肯定,大部分創新的東西都因為不成功而消失了。今天仍然可以見到大量這樣的東西的,曇花一現,首演即終演,所以去看標榜創新、首演的東西得分外小心,要有戒心。好彩,睇《拜將台》沒有失望,它其實是重演的了。

(觀賞《拜將台》,下)

2015年10月7日 星期三

《拜將台》:「六柱」參差的尷尬

呂后(馮寶寶)與韓信(洪海)
不可否認,粵劇和中國所有戲曲劇種一樣,都在衰落,觀眾在流失。原因是多方面的,例如內容陳套、老倌凋零、手法守舊……等等。對於粵劇,我自小耳濡目染,但後來很少看。與趣則未失去,偶爾會看看,特別是有認為值得一看究竟的戲碼的時候。日前就是這樣去看了《拜將台》的。

我首先是被這劇設計新穎、不落俗套的宣傳單張和海報吸引的。

從表面上看,很難說香港的粵劇、粵曲活動在衰微,從量來說,有關的演出頗不少。那天去沙田大會堂看《拜將台》,在大堂瀏覽一下,粵曲班的海報矚目皆是,數以十計。粵曲演唱會和粵劇演出的海報也不少。這情況在各區的演藝會堂都可以見到。可以想見,相關人群的人數並不小,當中有專業和業餘的導師、樂師,還有愛好者。

至於質,就良莠不齊了。出類拔萃的,即以前叫大老倌級的,如鳳毛麟角。過去,粵劇總是靠大老倌的聲色藝來吸引觀眾的,連劇本也是為大老倌而度身訂造。粵劇從高峰下滑,從十大行當簡化為六柱制之後,劇本兼顧六個要角的戲分而展開,而不能以戲劇本身發展的需要為依歸。如果六柱實力相當,戲會很好看;六柱若參差,搭起亭台樓閣就難以可觀了。《拜將台》就有這樣的尷尬。

相信很多觀眾是為了捧馮寶寶場而去看戲的,以傳統角度去看,她是戲中的正印花蛋。馮寶寶從幾歲入行拍電影起,縱橫演藝各界領域幾十年,但擔綱演粵劇還是破天荒第一次。場刊中,她與舞蹈演員楊雲濤(飾演項羽,只演/跳而不唱不白)被列於「跨界」一列,「明示」乃不屬粵劇界而屬其他界別拔刀相助藝人。

馮寶寶不愧是天才演員,在專人的指導下,做手身段似模似樣。側聞,在頭架師傅專門為她操曲下,她對劇中曲目都能很快上口。只是粵劇唱功絕非一朝一夕可以練成,到了舞台上,就難免見絀了。她憑着幾十年的演藝功力,加上造型的幫助,讓呂后能夠與功架唱功都十足的韓信(洪海)在舞台上旗鼓相當,已難能可貴。

對我來說,洪海是初認識,也是最大的驚喜。他從扮相、身材、唱與做都亮麗討好,一出場一亮相一開口就壓住台。後來與一位熟悉粵劇的朋友聊起來,才知道這是他取得巨大進步的表現。朋友說,他以前屢屢在台上「甩頭甩髻」而出醜,最初在台上扮相極醜陋。朋友後來見過他本人,才發覺他其實眉目俊朗,幾不敢相信。醜陋原來是化妝不得其法造成的。他由科班出身,畢業於廣東粵劇學院,後來再到香港演藝學院進修,參加不同的演出。

說來也巧,昨晚到新光捧一位粵曲票友朋友的場,看到折子戲《搶傘》,其中的書生不論唱功與做功,都是當晚演出中無出其右者。我錯過了司儀的介紹,不知他是何方神聖。後來問詢朋友,才知道又是洪海。不過相對於出演韓信,他的文戲稍遜,不知道是不是他當初主攻小武與武生有關。

(觀賞《拜將台》,中)

2015年10月6日 星期二

奧巴馬、屠呦呦與經濟規則

今天有兩個新聞很受注意,一是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TPP)的 12 個談判國就自由貿易、投資及知識產權等領域統一規範,達成了基本協議;二是諾貝爾醫學獎的一半頒給了中國科學家屠呦呦,以表彰她在治療瘧疾新特效藥青蒿素上作出的貢獻。

兩個新聞好像南轅北轍,美國總統奧巴馬的一番話,卻把兩者聯繫起來了。他說:「當 95% 的潛在客戶居住在我們的國境之外時,我們不能允許像中國這樣的國家制定全球經濟規則。我們應……制定這些規則。」這樣的「經濟規則」包括藥物的專利權,美國是這方面的大國,希望盡可能延長專利期限,其他們國家例如澳洲則希望盡可能縮短,以讓普羅大眾能及早享用。

如今,中國「這樣的國家」距離能夠制定相關的規則還有十萬八千里,科研能力和經濟、政治實力都仍不足,而由於相關規則是美國「這樣的國家」百年來制定的,中國即使取得一些科研成果,也很可能被人搶走專利權。

青蒿素幾十年來救回了數以百萬計人命,但它的產品專利權卻不在中國手上,而是被外國──我不知道是哪一國──搶先註冊了。屠呦呦從諾貝爾獎得到的獎金(相當於三百餘萬港元),能算是安慰獎麼?

我對於青蒿這名字並不陌生。大概在八九十年代之交,在外文報道中知道,戰後以來治療瘧疾的特效藥金雞納 (Cinchona) 正因為瘧原蟲的抗藥性加強而日漸失效,急需找尋新的特效藥;中國那時已從一種草藥中找到突破。我翻查了不少資料,才知道這種草藥的中文名稱是青蒿。這與金雞納相似,金雞納樹皮本來是秘魯印第安人的藥物,耶穌會教士從新大陸引入西班牙,又把它呈奉給康熙,謂之「西洋聖藥」。西方後來從中提煉出它的有效成分奎寧(quinine)。按當時的「國際規則」,秘魯的土著沒有對這「聖藥」進行過任何研發工作,更沒有註冊專利,可想而知,不會從這中得任何經濟利益。

中國對於青蒿素的研究始於六十年代中期 (也可以說始於近二千年前的東晉)。當時為了援越和備戰,開始了抗瘧新藥研究,代號為「523」。據屠屠呦呦說:「一九七一年十月四日,那是第191號樣品。在實驗室裡,我觀察到青蒿提取物對瘧原蟲的抑制率達到了100%!」 到七十年代中期,青蒿素的抗瘧功效及化學本質都已基本研究清楚。那時,中國沒有什麼專利觀念,到後來發覺要補救時,雖然作了巨大努力,產品的專利還是被西方搶走了。

根據傳統,在諾貝爾獎名單發布前,評委會應該通知有關獲獎者,並在發布會現場連線獲獎者做短暫採訪。但屠呦呦是在電視新聞上知道自己獲獎的。諾貝爾生理或醫學獎評委讓·安德森教授說:「我們和中國的科學家的溝通不多。我從未跟屠呦呦接觸過,據我所知其他評委們也沒有。只是通過看她的研究成果翻譯版本,再加上自己認真的調研、了解,通過各種渠道獲取的信息逐漸對她的成就有了一個完整的了解。」

這未必是評委會的單方面責任。「人民網」記者採訪諾貝爾物理學獎評委、瑞典烏普薩拉大學教授烏爾佳·布特納,她也提到過物理學獎評委會每年都會向中國的大學發出邀請信,希望聯繫上物理學領域的教授,繼而由他們向評委會推薦物理學獎候選人。但多年來幾乎未得到來自中國的回覆,中國的物理學家可能因而錯失了不少評選機會。

這次屠呦呦得獎打破了一些規則,有點幸運。世界上的規則都是因時制宜而訂的,涉及利益的分配,但總有過時之日。奧巴馬似乎看不到這一點。

2015年10月3日 星期六

《拜將台》:從韓信到韓戰

歷史有其發展規律,但也充滿偶然性。偶然性可能繫於某一事、某一人。事件中的某人某事假若有一念之變,歷史就完全改寫。譬如,倘若二千二百多年前的楚漢相爭中,韓信聽取了楚王項羽的進言或謀臣之勸諫,不囿於對漢王劉邦的誠與忠而或者投楚、或者自立為王,則中國嗣後二千年的歷史會改變軌跡,以至今天不會有漢族、漢人、漢語,可能以楚以齊名之。

十月一日去看了新編粵劇《拜將台》,回來再參閱《史記》中的《淮陰侯列傳》,不禁對歷史之波譎雲詭掩卷唏噓,更為有「兵仙」 、「戰神」之譽的一代將才韓信竟死於非命,惋惜再三。

中國文化真神奇,二千多年前的事了,至今仍在人們之間通過各種文化形式流傳着,我們甚至可以從太史公二千餘年前的記述中,直接閱讀這一頁歷史。即使不讀書吧,其中內容、文字也通過戲曲、說書、連環圖等,滲透到百姓的語言和集體記憶中。戰無不勝、十面埋伏、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匹夫之勇、婦人之仁、推陳出新、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這些常掛在人們口邊的成語,都與淮陰候韓信有千絲萬縷關係。通過這些流傳,人們並不以成王敗寇的簡單二分法去看待韓信,倒是同情的多,視之為失敗的英雄。

《拜將台》在這方面是鮮明的。出於票房的考慮,宣傳重點放在以奸計謀害韓信的呂后和她的飾演者馮寶寶,但劇的主線和重擔在韓信(洪海飾演)身上。劇中的韓信情義兼重,而矛盾的對立面漢王劉邦、呂后則是權利熏心的奸詐小人,對曾一力舉薦韓信成為大將軍而最後設計讓韓信自投羅網的蕭何則較客氣,給他安排了一個為免天下生靈又再塗炭的冠冕堂皇藉口。

為加強正邪對立的戲劇衝突,這樣的編寫是可以理解的。這也符合一般粵劇觀眾的欣賞習慣,就是紅臉白臉之間是非分明,英雄就應該完美無缺。

從場刊中看到,這是戲劇要傳達的強烈批判訊息,旨在指出中國人千百年來好為謀權奪利,爭相玩弄權謀手段,鬥過你死我活。所謂「爭凳仔」,是「千年一脈的民族劣根性」。

中國人這樣的劣根性,在職場政圈、名利場中都不難見到。你即使不屑參與,可能亦難免有池魚之災。不過,我不願名之為「民族劣根性」,而視之為人作為一種生物的自私自利原始獸性。這或者可以視為人的「原罪」。

有智者說:「歷史的第一頁是從互相猜忌、搞陰謀和耍手段開始的。」根據之一是《聖經》裡的《創世記》,其中有狡猾的哄誘,偷吃禁果,並招來對反叛的懲罰,接着的各種爭鬥,單從嫉妒、強暴、謀殺、大洪水(由耶和華引發生)……這些字眼,就可以想像到世界一旦創造出來,即孕育出多少暴亂。

由此觀之,韓信之死固然可以咎在他一念之差的偶然,但亦源自人性險惡之必然,這未必是我們民族之專有。

君不見,韓戰──當然與韓信無關──之時,美國總統杜魯門與美軍主帥麥克阿瑟之間爭持激烈,功高蓋主之麥帥大有逼宮之勢。這一相爭以麥帥掉冠結束,而利害之兇險,今天回望,仍令人捏一把汗。只要杜魯門或麥帥有一念之差,中華民族可能不再存在了──可能要吃50顆原子彈。

(觀賞《拜將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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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文參閱:當年美國若順應民意
http://silverylines.blogspot.hk/2014/09/blog-post_29.html

「筆下留情」版頭照片題詠之三十九(2015/09)

欄干拍遍緒難寧
隐隐天傳檀板聲
剩得勾欄風月裡
明窗日夜映空庭
(攝於順德順峰山公園)
疊疊西山戀夕陽
群芳色斂氣漸涼
一花自賞東山月
夜放精光送晚香
(題陽台虎尾蘭開花)
持竿終日坐,
無意釣銀鱗。
鉤落粼粼逝水裡,
勾沉遺憾哪年春?

(攝於順德順峰山公園)
梁柱斗栱
疊疊重重
凌空托起的
是檐角飛動
向月傾訴的
是塊壘盈胸
(順德順峰山公園牌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