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30日 星期二

從「冇有怕」說到「揼心口」

這裡不久之前的〈「冇」亦「無」,「舞」亦「巫」〉一文寫過「無」字的古今之變。《生活粵語本字趣談》一書,則談到「無」字在粵語向「冇」字和「唔」的演變。

粵人為了把音義說得清晰,聽得清楚,常會轉聲。「無」在粵語讀最低的陽平聲,欠響亮,粵人於是把「無」轉聲為陰上聲,與「有」看齊。再自造字,把「有」省去兩短橫而成「冇」字,表示本來有的,後來沒有了。於是音與義都兼顧了。

「無」字在粵語中除了有否定存在之義,還有否定意願之義。為了能夠以音分別這兩個意思,表示否定意願的「無」,省略了 mou中的韻母 ou,只留下聲母 m,成為 m 音,再造出「唔」字來。於是,不啾不睬變為唔啾唔睬,不飲不食變成唔飲唔食。

不過這只是以廣府話為中心粵語的說法,其他次方言區的粵語不一定這樣。廣州人、香港人有時會帶點諧謔地,把「唔怕」說成「冇有怕」,把「唔識死」說成「冇有識死」,「冇有」並列而作否定之意,有點奇怪吧?

這其實是模仿同屬粵語的湛江白話、廣西白話的說法。這兩種白話表示否定意願時,都一律說「冇」或「冇有」。我一位廣西朋友就常這麼說話,「冇有駛怕」,「冇有駛咁早去」。這與當地複雜的語言環境有關。以湛江為例,它匯集了廣東三大語系:閩南語系的雷州話,客家語系的涯話,和粵語(廣府話),其中市區的粵語與郊區的又不一樣。湛江遠離廣州,時間長了,粵語口音、用語就有差異。

經常,口音變了,用字就變,常會造出新字來以適應變化,本字就忘掉,有時看似有音無字。《生活粵語本字趣談》列舉了很多這樣的字。

粵語常說的「咗」字,明顯是自造的,用以表示「完成時態」,如「食咗飯」、「畀咗錢」。這其實從「著」或「着」演變而來,兩字都屬北方方言,而讀音與「咗」一模一樣。試看:「轎夫看了,喫著一驚」(《水滸傳》);「若不實說,便殺著你」(《三國志平話》)。把「著」字置換為「咗」,像成粵語版了。兩書顯然都是用當時的白話寫的,從此亦可見自話文寫作源遠流長。

「蒙查查」三字很粵味。可是《西遊記》中早有:「這呆子喫了自在酒飯,睡得夢夢乍道:……」;「慌得那些大小妖精,夢夢查查的……」。「蒙查查」顯然又是北語南下而來。語言都會受外來影響,對粵語的影響來自四面八方,其中北方標準語的影響最大。過去讀書人要考科舉,讀音要向北方靠攏,文讀、白讀由此而來。我們現在說「挖苦」,都說「『蛙』苦」,不足為奇。

很多粵語本字筆劃多、字型冷僻,讓人望而生畏。不少其實是筆劃簡單、字型眼熟的,只是罕見於書面而已。試舉幾個動詞為例:攴、扠、抌、扻、挃。

攴:bok7,擊打,如被老師用尺「攴」頭殼。
扠:讀如差人的差,如「扠」麵粉。
抌:現多寫作揼,如「抌」心口。
扻:現多寫作「冚」,如「扻」一巴掌。
挃:讀如質,如「挃」佢兩拳

2019年4月29日 星期一

為什麼粵音正字被冷落?

經常有朋友傳來一些粵音的本字,這些字很多是一些有心人、學者考證所得,有所根據,當中有不少學問,也有趣味。但老實說,我大都記不住,轉眼就忘了。有時在手機短訊中想把一些粵音寫出來,就搔破頭皮也寫不出。事實上,即使寫得出來了、手機上能顯示,對方收到後十居八九會一頭霧水,不知道這些冷僻的怪字是什麼意思。

譬如日前收到這些字:輘輷 (警轟)、山旯旮 (山卡啦)、咿唈 (依泣)、俹簁 (哪西)、娿哿 (屙個)、㪐㩿 (luck cut)、僆仔 (𡃁仔)、陰騭 (陰質)、齮齕 (gee gut)、捩咁棄 (呢咁hea)、虢礫緙嘞 (Kick溺卡嘞)……你認識幾個?

中華書局出版過《生活粵語本字趣談》一書,我買來翻閱過,後來幾番要重讀,總找不到。幾天前,不經意地在另一個房間翻出來了,有如見故人之快。一看,竟是二十年前舊物,是澳門學者陳伯輝、吳偉雄所著。

兩位作者羅列了大量港澳傳媒、廣告、漫畫等見到的粵音字,再考據出本字來。譬如指出,酒樓菜館的用字之正誤(括弧內為正):烚(煠)、焗(焅)、灼(焯)、辦麵(拌麵)、珍肝(肫肝/胗肝)、瀨粉(酹粉)等。報章標題用字如:催谷(催局)、眼瞓(眼困)、冚檔(〔匚內加贛〕檔、冇(無)、唔(無)、踎低(貓低)、做番好人(做返好人)。

如果你是粵人,比較以上正誤,一定會覺得「不正」的用字較適用,主要是易於望字生義,望字讀音。而正字的筆劃偏繁、字型冷僻,且標聲的偏旁與讀音不同。

古來造字有六書之說,發展下來,漢字大部分是形聲字,要造新字,都以形聲法炮製,以收易明、易記、易讀之效。方言地區都有自造字,香港有一個官民合編的《香港增補字符集》,最新版本《香港增補字符集-2016》有字符 5 033 個之多。我相信其中以形聲法創造的新字一定佔最多。

反過來看,原來的形聲字若失去標聲功能,等於自廢武功,慢慢就可能為人棄用,束之冷僻之高閣。語音不斷變化,這就不斷發生。語音之變,有時是因為受外來語音影響,有時是因為發音要省力(所謂「懶音」)。「無」變為「唔」是明顯例子,索性只留聲母,把韻母整個省掉。

「貓」低變成「踎」低,才能標出韻母由aau 到 au 之變;催「局」變成催「谷」,是因為韻母從uk6 變為 uk1了。「僆仔」是有根據的,古書有云:「江東呼雞少者曰僆。」但「僆」字會誤導出「連」音,於是粵人較接受「𡃁仔」。

已故心理學家艾偉有《漢字問題》一書,重於漢字認知研究,早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就開始研究漢字的字形、字量、筆劃、排列、書寫等。在「簡化問題」一章中,他引述不同研究者對小學二到六年級學生進行的實驗,了解字的形音義與錯字的關係,發覺字形而寫錯認錯的字最多,少者 60%,多者達 88%。

因此,「虢礫緙嘞」雖然是正字,也無法為人接受,只好存在於好古者的記憶中。

2019年4月26日 星期五

嚴重傾斜:不可思議的華為

對於華為的崛起,有很多迷團,在西方的眼中尤其是這樣,很多恐懼由此而起。華為成為世界焦點後,對它的調查研究自然多了,一些迷團因而解開。美國《外交政策》雙月刊的四月号發表了 The Improbable Rise of Huawei (華為不可思議的崛起)一文,或多或少有助人們了解這家不可思議的企業。

文章報道,有分析師研究華為業務記錄後發現,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華為初創時,產研比例就嚴重地一邊倒:生產人員200人,研發人員500人。如今,華為一年向研發投入150 億到 200 億美元,員工中研發人員佔近半(45%),約八萬人。文章引述專家之言說:正是因為任正非從創業伊始便高度重視研發,如今華為才會成長為研發巨頭。華為作為非上市公司,不必向股東交代盈利,可以自由地向研發投入資金。

結果是,截至二零一八年年底,華為在全球累計獲得授權專利 87805 件,90%以上為發明專利。據聯合國下屬的世界知識產權組織(WIPO)此前公布數據,二零一八年度,接到華為 5405 份專利申請,排全球所有企業中第一位。

華為向研發「瘋狂」傾斜,同創辦人任正非的理想主義個人理念有重要關係。華為前天發表了任正非上月(三月)接受美CNN訪問的紀錄文本,任正非說:「其實我們是世界上最窮的高科技公司,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公司都窮,但是我們的投資比世界任何一個公司都厲害,原因是什麼?我們為了理想,為了未來,所以我們的科研投資很大,處在全世界前五名。」

但側重點已發生變化。「我們過​​去的科研投資更多注重工程技術創新,在工程技術上領先了世界。現在我們更多重視理論上的創新,為十年,二十年以後大規模的戰略布局,在數學、物理、化學、腦神經、腦科學......布局,未來十年,二十年我們的競爭能力會更強。」

華為二零一一年成立了「2012實驗室」,作為華為創新、研究和平台開發的主體,以構築面向未來技術和研發能力,業界稱之為華為最神秘的部門,甚至是中國黑科技最多的地方。如今,華為又成立了「華為戰略研究院」。有什麼不同?院長徐文偉解釋:「戰略研究院關注未來五到十年,甚至更久遠的研究,而且希望是0到1的,不是延續性的技術,完全是理論創新和發明。而2012實驗室會關注相對前沿,研發兩到三年拿出產品化的整體體系。」

他接受「環球網科技網」記者採訪時說,這兩年華為提出的「創新2.0」並不是「吹一下牛」的,新成立的戰略研究院就要做一些「不靠譜」或者「嚇一跳」的事情。

這其實是逼不得已的。從二零一七年開始,華為乃至整個行業都處於迷茫狀態,因為已有基礎理論對現在行業發展已經成了瓶頸,如果「沒有基礎理論的突破和前沿技術的發明,產業就沒有未來」。

例如:一九四八年發表的香農定律,幾乎已經達到了極限;摩爾定​​律驅動了信息和通信技術的發展,以前每年性能指標提升1.5倍,現在只能達到1.1倍了。

其實早在二零一六年,任正非已在「全國科技創新大會」上,在習近平、李克強面前坦然承認「迷航」了:「華為已前進在迷航中。重大創新是無人區的生存法則,沒有理論突破,沒有技術突破,沒有大量的技術累積,是不可能產生爆發性創新的。」「創立引導理論的責任已經到來。」這不僅是就華為自己而言的,而是就世界而言的。

任正非對 CNN 記者說:「我們希望和美國加強合作,共贏這個世界。」

合作範圍應包括基礎理論研究,誰都知道這是美國的強項。他進而說:「中華五千年來最大的缺點是閉關自守,由於封閉,所以五千年來沒有繁榮,鄧小平改革開放以後才繁榮的。如果美國現在的政府走向閉關自守,美國會落後的,別人就會追上來。」

慣於頤指氣使的美國能聽得進去嗎?我覺得閉關自守這話觸不到美國的痛點,美國處於兩洋之間,地大物豐,又無強鄰,閉關自守也可以很好過,歷史上很長時間就獨處偏安呢。

2019年4月25日 星期四

王世襄:玩物不喪志而成家

刻上王世襄15項玩好的大樹圖
朋友間一個群組從對名貴木材的認識,聊到明式家具,以及使明式家具譽滿全球的王世襄。對明式家具有興趣的,一定會知道王世襄其人和他的有關專著如《明代家具珍賞》等,但未必知他的其他專長。王世襄堪稱奇人,最讓人稱奇的是玩物成家,玩什麼都玩出名堂,玩出建樹。

與王世襄相濡以沫近 60 載的夫人袁荃猷(古琴家,中國音樂研究所研究員)在丈夫 80 大夀時送上一幅《大樹圖》刻紙作品,把丈夫一生所愛的15項玩好,像累累碩果掛滿一樹。王世襄後來在眼疾中靜坐吟成一百三十六韻《大樹圖歌》,結句云:「歌成老妻喜,喜謂道不孤。婆娑欲起舞,相將到庭除。老舞不成步,老眼半模糊。人老情不老,呵呵笑相扶。」

王世襄之所好高雅而貼地,能在通俗中升華。他不止於玩,而進於研,能從養鴿、放鷹、鬥蟋蟀、竹刻、漆器、古琴、家具等等當中玩出文化,使市井雕蟲小技登上大雅之堂,甚至玩出「世紀絕學」,因而有「京城第一玩家」之稱。

這關乎學養。他畢業於燕京大學國文系,又學習中國古建築學,獲學士、碩士學位。抗戰勝利後,他參與清理追還被劫奪之文物,總數達二千餘件;從日本橫演追還了原中央圖書館所藏被劫善本圖書106箱。一九四八年,他接受美國洛克菲勒基金會獎金,由故宮博物院指派赴美國、加拿大參觀考察博物館一年。

好玩則好食,他是真正的美食家。到波士頓考察博物館時,他結識一位有沙俄皇裔血統的青年館員,竟然爭論起中俄冷盤之優劣來。口水之爭自然難分高下,於是約定有朝一日,到中國見分曉。三十多年後的一天(可能在八十年初),這位俄裔突襲而至,早晨來電話,中午就登門吃飯。王世襄措手不及,連豆豉鯪魚都要搬出來,結果招來調侃:「沒想到您這位擅長做冷碟的『烹調大師』竟靠吃現成的熟菜和罐頭過日子。」

王世襄自然不認輸,約好要讓對方真正見識能讓俄國人「退避三舍」的中華美食中的冷盤。果然,兩人一年後的冬令時節再會。王世襄用一周時間準備了:南味的酥魚和羊糕,福州的炸油菜鬆和冬菇冒笋,北京的炒素菜絲和野兔脯,浙江的糟雞,南北都有的糖醋辣白菜墩及醬瓜炒山雞丁等。

「這一下子他就服了。」他在一篇記述中註評:「俄國小吃充實而濃厚,但缺少淡雅隽永之品,相形之下,就顯得粗了一點……。中國不愧東方文明古國,烹調藝術真了不起。」

他不但懂得吃,還善掌勺,到了一個地方,經常買來鮮美食材,到了飯店央得同意,自已炮製。他由飲食交結不少朋友,包括打漁的、採菇的,也給大小飯店留下過不少對聯。如贈悅仙小館:
舉杯皆喜悅
到此即神仙

王世襄懂得生活,有人以為這得有錢。可是王世襄被劃過右派,被下放過,好多日子不好過。他卻是坦然面對,很多成就在苦中作樂中取得,當中可以成「家」者就有詩詞家、書法家、火繪家、馴鷹家、烹飪家、美食家、美術史家、中國古典音樂史家、文物鑑定家、民俗學家等。

這乎個人天分,更關乎生活態度。

2019年4月24日 星期三

膠袋膠樽,存在有合理性

我很支持環保,在很多方面盡力去做。可是放眼周遭,卻覺得不少所謂環保的事都過了度,有些追求不切實際的高大上目標,有些為政治正確,結果是把人拆騰了。

一些環保分子為了讓頭上的光環更耀眼,愛把目標拔高,譬如說「拯救地球」。地球是七八十億人的共同家園,「拯救地球」無疑是地球上最偉大的事業。可是地球在人類出現之前的四十幾年裡就存在,到有一天人類滅絕了,地球會繼續存在,很可能因為免受人為破壞,日子更好過。「拯救地球」之說荒謬至極。

生產力大發展之下,出現了大量不利於環境的產品是事實。產品能夠廣受歡迎,一定有它的理由,如黑格爾說:「存在即合理。」如膠袋,如膠樽,在經濟意義、衛生意義、便利意義等方面都有合理性。寓禁於徵(費或稅),以道德輿論高壓,都忽視其存在的理由,與其合理性相悖,必造成矛盾。

這樣做似乎有如庖丁解牛,切中肯綮。可是在現實中,牛有千千萬萬;解一牛可中肯綮,解千千萬萬牛,要刀刀都切中肯綮就難。從源頭或匯流之處着力就比向點點滴滴着手合理得多。

從一位曾執着從事膠樽回收的朋友口中知道,一個膠樽其實由瓶蓋、瓶身等幾種不同的膠形成,必須分類碎粒才能成為有價值的再用原料。香港的膠樽回收後,被一些拿了政府津貼而沒有專業設備和技術的企業、團體糊亂碎成混雜膠粒,根本沒有市場出路,結果都去了堆填區。朋友曾買入可以自動把膠樽不同塑膠分類切碎的大型機器,政府官員參觀過,讚不絕口。可是,這台機器安裝在「非法使用農地」上,最終找不到合適、合法的用地而清拆,運回內地去。

我不會買瓶裝水,知道上述故事後,就更不會買了。我細想過,我的做法其實主要不是出於環保理念,而是出於惜物、節儉之心。小時候,物質缺乏,不斷受到要勤儉節約的教育。把完好的東西當垃圾拋掉,總有罪惡感。後來,這又得到老師補課的《朱子治家格言》鞏固:「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

往前溯,有更湮遠的源泉。唐朝詩人李商隱《詠史》詩有句說:「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破由奢。」勤儉不僅關乎個人、家庭命運,更關乎國家命運。

李商隱的觀點則可能源自其老祖宗老子的《道德經》:「治人事天,莫若嗇。夫唯嗇,是謂早服;早服謂之重積德;重積德則無不克;無不克則莫知其極,莫知其極,可以有國;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是謂根深柢固,長生久視之道。」

「嗇」可以解釋為節儉的美德,而「儉」是老子「三寶」之一,他說:「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

已故學者張松如說:「嗇者,亦儉也。嗇就是留有餘地;留有餘地,才能早為之備;早為之備,才能在事物即將發生之頃及時予以解決;在事物即將發生之頃及時矛以解決,才能廣有蓄積;廣有蓄積,自然就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自然就具有了無窮的力量。老子認為大而維持國家的統治,小而維持生命的長久,都離不開『嗇』這條原則,都要從『嗇』這條原則做起。所以說它是『長生久視之道也』。」張松如有兩闕歌詞頂頂有名:《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英雄贊歌》。

不過,物質高度富裕下,要從惜物出發而環保,似乎又太難了。那麼,向科學投資以求解吧,這比要人不要用膠袋、不要飲樽裝水實際。

2019年4月23日 星期二

政治素人「使無知成為美德」

澤連斯基當選烏克蘭總統
政治素人近年成為新聞熱詞,世界各地都有從來沒有從政經驗的人凭選舉登上政治高位,小至市長、議員,大至總統。這與互聯網的出現有關,亦關乎各地民心思變,民眾不滿現實,在選舉中別無選擇時,選出一個說出了眾人希望的人來,這往往是有異於政壇老面孔的政治素人。最新的一位,是烏克蘭的澤連斯基,他嫌在電影中扮總統不夠過癮,一不小心弄假成真,高票當選總統了。

可能有些人以為烏克蘭不過是小國,是自從蘇聯解體之後才較多聽到的國家。烏克蘭其實在國際上擁有舉足輕重的政治經濟地位。單就糧食而言,是世界上第三大糧食出口國,有「歐洲糧倉」之稱,農業產值佔GDP兩成。重工業亦佔重要地位,是近代俄國資本主義發展最早的地區之一,軍事工業尤其發達,內地有軍事評論家以「極其強大」來形容。它繼承了蘇聯的軍事基礎,維持着僅次於俄國的歐洲第二大軍事力量。

可是福兮禍所倚,烏克蘭歷來是歐洲勢力東進西突必爭之地。這裡一九九一年結束了與俄羅斯的三百多年的結盟獨立以來,政治動盪迄未稍停,二零零四年「橙色革命」(許多西方政府以及非政府組織向這些運動提供了資金和訓練他們組織非暴力抵抗的戰術。據《衛報》報道,其中包括美國外交部、美國國際開發署、美國全國國際事務民主學會、國際共和協會以及非政府組織自由之家和億萬富翁喬治·索羅斯的開放社會研究所。美國聯邦政府資助的全國民主基金會從一九八八年開始就支持烏克蘭的非政府民主建設活動。)奪權成功,政治危機沒有因而休止。這場革命把民粹主義推上權力頂峰,財政預算八成分發給國民,後果是通貨膨脹嚴重,把人民生活推下深淵。上任的親西方政府迅即權鬥不斷,「你未唱罷,我要登場」的大戲不斷上演。

對於澤連斯基當選,BBC 有一句非常尖刻的評論:澤連斯基使他的無知成為一種美德。

小孩天真無邪得人鍾意,是為可愛的無知。成年人的無知則很負面,但在特定環境下,有時又魅力非凡。有人把政治素人定義為:由於有些選民厭倦「老人政治」,期望轉變,覺得從未參選的候選人雖然從政經驗不多,但形象清新,抱持理想主義,能帶來新氣象。於是無知便成了美德。

如果說澤連斯基使無知成為美德,烏克蘭選民是否亦有同樣的「美德」?

美國《華盛頓郵報》認為澤連斯基當選,再次驗證政治素人利用社交媒體,可以扳倒與民意脫節的主流政治體制。可是英國《衛報》認為:澤連斯基承諾要解決貪腐並結束寡頭政治對烏克蘭的束縛,但他沒有提供具體細節。

理想主義的圖景,要繪畫不難,要實現卻是另一回事。吊詭的是,澤連斯基連承諾都欠奉。他最有名的宣言之一是:「如果沒有向選民許下任何承諾,就不會令任何人失望。」他可能因而不會讓烏克蘭人失望。

選民還是會失望的。「蘇東坡」事變之後,波蘭團結工會原主席華里沙一九九零年靠高民望當選波蘭首任民選總統,執政後聲望急跌,五年敗選下台。到二零零零年再次參選,僅獲1%選票。

政治選舉很奇怪,雖然競選的職位位高權重,掌握萬千百姓生計,又可能是三軍之帥,可是參選門檻低得令人難以置信,一般只設年齡、國籍限制,不問學歷,不問經驗,不問品德,以示公平。有哪一個非政府企業、機構會這樣招聘CEO?哪怕招聘普通秘書、文員、信差?這可能是當今天下間最荒謬的事 ── 姑且加上「之一」。

2019年4月19日 星期五

「我們的歐洲女士」頌歌 (Ode to Our Lady of Europe)

作者:BERNARD-HENRI LÉVY

我在柏林撰寫這篇文章之時,巴黎聖母院 ── 我們的女士(譯者按:巴黎聖母院 Notre-Dame 原意為「我們的女士」)在烈熖飛灰中被蹂躙、吞沒的影象,把我震懾了。對相信有天堂或不相信有天堂的來來說,她都是文明寶庫。她代表着歐洲的美麗、聖願、偉大、高貴。我和你和所有人一樣,心碎了。

這悲劇觸發了無盡思憶。我腦海中當然會出現雨果使這座教堂不朽的小說  The Hunchback of Notre Dame (中文譯名:《巴黎聖母院》或《鐘樓駝俠》),也會想到(二十世紀法國詩人)路易阿易.阿拉貢(Louis Aragon)的詩句:
沒有東西如它強大,烈火不如它,閃電不如它
這是不畏危難的巴黎
沒有東西美如我的巴黎

人們也會想到(十九世紀法國詩人)波德萊爾(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一首詩的起句:「眾生啊,我是美麗的,美如石中的夢。」詩句不為巴黎聖母院而寫,而用於聖母院又何其貼切。

思憶遠超乎文字之外。這座大教堂建成以來,見證了法國數百年歷史,其中許多如今已化作傳奇。它與法國神秘的騎士精神,與法國的榮光與悲愴相提並論。我想起巴黎一九四四年(從納粹佔領)解放的慶典,也想起妹妹在那裡皈依宗教。

翌晨,我又想起(第二世界大戰中)法國抵抗運動中「我們的女士」。她是塞納河畔哥特建築之神聖與寧靜的化身,是具像化的信仰與美麗。當然,雨果與阿拉貢的句子沒有缺位,仍迴旋在我失眠的大腦中。我問自己,今天將怎麼過?明天又將怎麼過?雨果已說好:「時間是建築,而人是砌磚匠。」

到中午,我唯一希望的是火被完全撲滅。對一個巴黎人來說,不斷看着城市的心臟被烈熖摧殘是折磨。倒下的不僅是一座教堂,在某種意義上,巴黎聖母院是人性本身的靈魂,而人性如今留下了一個瘡疤。

 我們巴黎人相信,我們可敬的女士是不朽的。然而,她踉蹌了,受傷了,在命運面前無能為力,就像我們看着那煉獄肆虐時一樣。意大利人、瑞典人、愛爾蘭人、西班牙人、中國人、阿爾及利亞人,都與法國人聯合起來。我們像受到攻擊時一樣高呼:「我是巴黎。」

最後,焚燒中的巴黎聖母院提醒我們,我們的歷史與遺產何等脆弱,我們所建造的一切何等珍貴,而作為藝術家園的千年歐洲,雖然擁有巴黎聖母院等崇高成就,其實並不永恆。

往前瞻望,我們怎麼想?我們該怎麼做?我們要寄望巴黎聖母院的犧牲能喚醒昏昏的良知,寄望人們能醒覺:歐洲是擴大了的巴黎聖母院。它不僅是一個政治聯盟,而且是藝術傑作,是共同智慧的宏偉堡壘,更是瀕危遺產的家園。

這遺產太重大,丟不得。我們不許縱火狂徒分化歐洲人民。我們必須記住,我們都是神廟與宮殿的建造者,是美的創造者。這就是巴黎聖母院在這個神聖禮拜中帶來的教訓。

法國總統馬克龍兩年來一直呼籲團結起來重建歐洲,現在又籲團結起來重建巴黎聖母院。我們必須一起重建歐洲的心臟。我的 La Règle du Jeu 文學評論雜誌將向有關的國家基金捐款。我呼籲讀者們都這樣做,我們人民都是砌磚匠。

作者 Bernard-Henri Lévy 是「新哲學家運動」的創起人之一,有《左派的西暗時代》等著作。
簫雪樺譯自二零一九年四月十七日之「報業辛迪卡」(Project Syndicate)網站
原文:https://www.project-syndicate.org/commentary/notre-dame-fire-rebuilding-hope-by-bernard-henri-levy-2019-04 

2019年4月18日 星期四

「冇」亦「無」,「舞」亦「巫」

粵語的「冇」字很有意思,它與「有」相對,兩字並列,一看就能意會到「冇」即沒有。

「冇」的讀音不同「無」,其實意思一樣,只是由最低音的陽平聲轉聲為較高音的陽上聲,可以說得響亮些、清楚些。轉聲在粵語常發生,陽平聲和陽去聲的姓氏單用時,為了方便呼喚,常會向上轉聲。你會習慣說「冇事」、「冇錢」,但也會習慣說「無事不登三寶殿」。

日前讀到已故山東學者龐樸一篇學術演講稿《談「無」說「玄」》,裡面說到廣東人的「冇」字完全運用古人的造字方法,把「有」字去掉點什麼東西,就是「冇」了,形式和意思都是「有」的缺失,是依靠「有」而來的。

龐樸以闡釋中國文化中「一分為三」智慧為人熟知。我早幾年到寧波旅行,逛新華書店,從電腦系統中搜尋到孔子文化獎精萃叢書的《龐樸卷》,大喜過望。日前讀到他二零零五年在中國人民大學的演講稿,同樣喜歡。

「無」字在甲骨文、金文、篆書的字形都很奇怪,圖形和筆劃都複雜,像一個人左右手各拿着一大串東西。龐樸據此解釋了「無」的三層意思,或說三種「無」,即相對的「無」,虛而實有的「無」,和絕對的「無」。

第一種「無」最簡單,就是先有而後沒有了。怎樣用一個字來表達?我們的祖先想到了減法,甲骨文中的「有」字原形是右手,把「有」字去掉一半,就成了甲骨文中的「無」,也就是逃亡的「亡」,即本來有,現在沒有了。粵語的「冇」字異曲同工。

第二種「無」是最複雜的「無」字。在甲骨文裡,「無」字其實就是跳舞的「舞」,是人祭祀時與鬼神打交道時的形象繪畫。鬼神看不見,難以描畫,但在人的信念中確實存在,最終,古人借用跳舞圖形來表述「舞」所侍奉的對象。神無形而最大,由「舞」演變的「無」因而有既沒有又極多、極大的雙重意思。如草頭的「蕪」,不是無草,而是草極多而「荒蕪」。最善舞的則是「巫」。古字中,舞、無、巫其實互通。

這種「無」如佛經有語云:「實而不有,虛而不無。」或者說:「空而不虛。」

第三種「無」是「絕對沒有」的無,亦即《墨經》中「无,不必待有」的无,本來沒有,過去也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沒有,絕對沒有。

怎樣的字才能表達這種「無」?答案是古字的「无」,亦即簡體字的「无」。

《說文》稱:无,「奇字,無也」。奇在它是「通於元者,虛無道也。王育說:『天屈西北為無。』」「通於元者」即把「元」字一撇的頭往上一捅,就是「无」字。「元」是開始,「通元」則是開始以前「無」的境界,是「絕對沒有」的地方。用現代科學理論,即宇宙大爆炸發生之前。

「天屈西北」是「天」的一捺指向西南的那一方,就是「无」。中國古時的方位坐北向南,「天」字向左下一屈指向的正是今天地圖的西北方,即古人眼中連太陽都被吸進去的地方,是無底洞,也是女媧要補天的地方。

已故學者饒宗頤手書「大愛无疆」,寫的是「无」,不是「無」,自是別有深義。

2019年4月17日 星期三

歐洲文明一個象徵的倒下

巴黎聖母院尖塔在烈熖中緩緩倒下的影象,深深印進人們腦海,可能終生難忘。這不光是因為影象慘烈,而是背後或明或暗的喻意。你受到歐洲文化的影響越深刻,這影像會越鮮明,甚至恐怖。

巴黎聖母院具有重大象徵意義,不僅是巴黎和法國的文化象徵,也是歐洲文明以至整個西方文明的重要象徵之一。它建造於歐洲被視為黑暗時期的中世紀,本來代表無上權威的教庭,以致以暴力爭取自由民主的法國大革命後,「革命群眾」險些像攻陷巴士底監獄一樣,把它也摧毀。可是它又與法國浪漫主義文學有千絲萬縷關係,更因為哥特式的建築設計成為法國理性主義的思想基礎。

到了近代,巴黎聖母院又與法國各種榮光連繫起來,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巴黎解放的典禮、重建法國的戴高樂總統的國葬,都在其中舉行。

巴黎聖母院始建於一一六三年,到一三四五年建成,耗時近兩個世紀,是歐洲第一座完全哥特式風格教堂,具有劃時代意義,代表着世界建築史上一個飛躍。之前,教堂多笨重粗俗,拱頂沉重,柱子粗矮,牆壁厚實,空間陰暗,讓人壓抑。巴黎聖母院創造全新的輕巧骨架券,使拱頂變輕,空間提升,光線充足,大量垂直線條和尖塔裝飾,予人飛升感覺。大量高浮雕裝飾和窗戶大量採用彩色波璃,營造出輕巧玲瓏、光彩奪目效果,讓人產生與上天接近的神秘美感,有教堂是「與上帝對話的地方」的遐想。它高超的技術和藝術成就,不但衝破傳統教堂建築的約束,也影響到世俗建築,並成為法國理性主義的基礎。

哥特(Gothic,或譯為哥德)的本義其實帶負面意思,源自三到五世紀侵略入侵並瓦解羅馬帝國的蠻族日爾曼哥特族人。意大利人對哥特族摧毀羅馬帝國的歷史難以釋懷之下,把中世紀時期藝術風格稱為哥特式,實有野蠻、恐怖之意。

然而,哥特形式有流動性,而非固定形態。它發展成為文藝復興時期代表性的藝術風格後,對人們衝破宗教束縛,對世界重拾思考,有促進作用。

《紐約時報》專欄作者 Ross Douthat 在聖母院大火後指出,巴黎聖母院是天主教歷史上特定文化融合(cultural synthesis)的產物,但質疑:「到今天,天主教已無法建設出巴黎聖母院這樣無與倫比的東西,因為它拿不出二十一世紀版本的偉大(文化)融合來。」這豈只是天主教的問題?

歐洲文明是迄今為止人類歷史上影響最巨大的文明,今天的世界很大程度上是歐洲文明傳播的產物。可是它的輝煌是否已越過了頂峰而趨滑落,是上世紀就出現的疑問。上世紀,歐洲兩次爆發生自我摧毀的大戰。如今,歐洲三強英德法再從戰後恢復的元氣虛脫,都力不從心。歐盟未知何去何從之下,歐洲前景沒有人看得明白。巴黎聖母院這文化象徵在火光中灰飛煙滅,讓人落淚的不只是法國人。

經常有人把歐洲比喻為巨大的露天博物館,到處有讓人賞覽和凭吊的文化古蹟。這是歐洲的驕傲。可是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何嘗不是一種悲哀?當「博物館」中最珍貴的藏品頃刻間被毀,就更悲哀了。

2019年4月16日 星期二

從「琴棋書畫」到「不亦樂乎」

廣州國際樂器展覽會場一角
我參與的一個樂團,有朋友發起了一個有關「琴棋書畫」的群組,真的志存高雅。群組一下子吸引了十幾位朋友加入。這很難得,不知道會有什麼實質的交流發生。

所謂「琴棋書畫」,不過是籠統的說法,群組議論的大抵會從音樂擴大到其他文化藝術範疇,不限於音樂。

中國人只要讀過書,受過教育,都會對「琴棋書畫」有所嚮往,有稱之為文人四友、雅人四好。四者其實不專指某一門文化技藝,而是代表着中國文人的素養和各種雅好。用粵人的稱謂,是為「細藝」。

中國古代文人的雅好很龐雜,遠不限於四,可供雅玩的還有茶、酒、石、嘯(口哨)、樹根、古玩、古籍……等等。其中最誇張的是明末的張岱,他給自己寫下墓誌銘:「蜀人張岱,陶庵其號也。少為紈恗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茗茶)橘虐(圍棋),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玩物至極端可喪志,張岱是典型。

琴棋書畫都起源古遠,可追溯到三皇五帝時期。可是成為文人雅好則不會那麼久遠。例如畫,初時都出自畫工畫匠之手。文人畫的所謂文人畫,萌芽於唐,興盛於宋元,是文人「借繪畫以抒洩胸中之逸氣,而並不求工整與形似,也不講目的與價值;只是隨興所至,表之筆情墨趣,寫寫文人墨客心府靈境」的東西,講究詩情、畫意。以至有說道:「畫有士人之畫,有作家畫。士人之畫妙而不必求工,作家之畫工而不必畫妙。故與其工而不妙,不若妙而不工。」

近年,中國經濟發展,生活穩定,文人多了。於是又見有文人畫出現,是一些出名作家畫的畫,與下過苦工的畫家的畫大異其趣。「不工」是肯定的,至於是否「妙而不工」,就成疑問。因為作家出名,這樣的畫也有市場。

甚至出現「文人書(法)」。過去,讀書人必都在寫字上磨煉過,用筆寫字又是日常必備之功,書法都不會太差。現代人的生活環境不同,你有個博士銜頭,甚至有諾貝爾獎光環,不代表字就寫得好,軟筆書法更不在話下。「文人書(法)」真讓人開眼界。如今,領導人歪歪斜斜的是題字少見的,據聞中央有遏止這「歪風」的規定,可是偶爾會見到「文人書(法)」,希望不要風起青萍之末也成為「歪風」。

文化藝術的範圍既廣博無邊,要提升個人素養,不必限於「四雅」,任何一個門類,只要有興趣,都可以深入鑽研而有所得。前面提到的群組,就是對由兩個同音字的議論擴及對聯用字而促成的。對聯就是「細藝」,其實屬於格律詩,不過可以短到幾個字,比只有 20 個字的五言絕句還短。對聯雖是「細藝」,天地卻很大。

群組名為「不亦樂乎」,既因為朋自都自虛擬空間遠來,也因為雖非音樂而關乎音樂。古人說,學寫詩,功夫在詩外。音樂亦然,書畫詩詞,「不亦樂乎」?

巴黎聖母院:打個落花流水的遐想(舊文重發)

巴黎聖母院塔尖今晨倒下的瞬間
早晨起來,驚悉巴黎聖母院遭火刦,連塔尖都倒塌了。翻出2017年6月1日的的網誌,不勝唏噓:

參觀巴黎聖母院時,聽到當地導遊一句印象深刻的話:「法國大革命之後,有人要拆掉巴黎聖母院,因為它代表着要打倒的舊勢力。這引起了大辯論,結果認為,這是法國人民建造的東西,須要保留下來。」於是,這座宏偉漂亮的建築物至今屹立在塞納河畔,儘管「革命群眾」已搶走了當中不少珍寶。

行程中本來沒有巴黎聖母院,我計劃好自己去一遊。它位於塞納河的西堤島上,島的一面是協和廣場和凡爾塞宮博物館,另一面則是巴黎著名的學府區拉丁區。行程臨時加插了拉丁區加巴黎聖母院之遊,很好。對於從上世紀六十年代走過來的人來說,拉丁區之所以值得走走,是因為它在那火紅時代的世界中赫赫有名。一九六八年這裡掀起的「五月風暴」左翼學生運動不但影響法國全國,世界很多地方也受波及。

多年內,巴黎再難見這景象。
運動造成數以百計的學生被捕和受傷,戴高樂總統雖然在一年後才被逼下台,但右翼因而得勢,左翼反而受損。另一個後果是,拉丁區的街道取締了巴黎其他地方常見的卵石路面,以防學生再挖起卵石生事。

「五月風暴」有它的具體成因, 其中之一,是戰後「嬰兒潮」的一代都在這時進入自以為成熟而實際仍然懵懂的衝動期,而為滿足他們需要的教育經多年膨脹後,反而造成學位貶值,引致學生與青年教師強烈不滿。從歷史來看,或可歸咎巴黎人素有造反的「革命傳統」,血裡有「把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的基因。

再遊協和廣場和巴黎聖母院,很難不讓人有歷史的遐想,讓人在祥和的陽光中看到血色與火光。

協和廣場真正是上演過歷史大戲的舞台,它是路易十五下令興建的,本叫路易十五廣場,正中放着他的策馬巨像。一七八九年大革命的狂飆颳起,在巨像拉下的位置架起了斷頭台,共一千一百多名皇室貴族在這裡公開正法,此外至少還有兩位著名的革命領袖。如今,廣場中央豎立的,是來自埃及的方尖碑,仿佛與碑座之下的血腥無關。廣場架起斷頭台後曾改名為「革命廣場」、「協和廣場」,後來又逆轉為「路易十五廣場」、「路易十六廣場」,最後恢復為「協和廣場」。這反映法國的復辟與反復辟激烈鬥爭和不斷革命長期擾攘。

這座哥德式教堂有較大的窗子採光,彩色玻璃多繪上《聖經》故事。
巴黎也是歐洲現代啟蒙運動的發源地。十八世紀的思想家想用一個詞來代表概括這場運動時,稱之為「理性」。事實卻大大偏離了思想家們預期的軌道,革命激起的仇恨與恐懼帶來的更多是血腥與火光。人性在社會激盪中迸發的惡與善,在雨果兩部巨著《巴黎聖母院》和《悲慘世界》中有極為深刻的描寫。在香港很多人的認識中,兩者都娛樂化了,是為《鐘樓駝俠》與《孤星淚》。

雨果把巴黎聖母院稱為「石頭的交響樂」,站在它的面前,你既感受到建築的厚重剛毅,又感受到它典型歌德式建築的活潑輕盈。從內到外,它都以高挑挺拔的姿態和光影,引發着往上超越的遐思,對教徒則是「親近上帝」的錯覺。

不過在不斷聽到小心扒手的警告下,你安不下心來。走到塞納河堤之下的水邊去安靜一下可以嗎?不能,陣陣尿羶味讓人急退。在現實的巴黎,少個銅板可真不方便,於是隨便方便的人不少。

(歐洲紀行之九)

2019年4月15日 星期一

向「下里巴人」彈「陽春白雪」?

深圳梅園的梅花
一位朋友邀請我去參與一場演出。對於演出的效果,我有點忐忑,主要是因為擔心曲高和寡。可是情況頗出乎意料之外。

這是小型中樂演奏會,幾位朋友以古琴、琵琶、古箏、洞簫、二胡演出,或獨奏,或合奏、重奏,還有美聲女高音獨唱。從這組合,已可見樂雅情閑。各人選擇的曲目,多屬「陽春白雪」一路,格調頗高,有《普庵咒》、《流水》、《梅花三弄》、《陽關三疊》、《彝族舞曲》、《高山流水》、《漁舟唱晚》、《二泉映月》、《漢宮秋月》、《寒山僧蹤》等,都屬所謂文曲,除了個別有點輕快節奏,多舒緩淡靜,最適合在月明風清的夜晚欣賞。

比較通俗、一般人較熟悉的是《洪湖水 浪打浪》、《不了情》,源自大陸和香港的流行歌曲,是我希望不要太高不可攀而選奏的。

不要以為這是面對特定文人雅士的演出,而是到一個盲人福利團體的義演。在一個能坐百餘人的禮堂中,聽眾主要是視障人士。無可諱言,香港盲人社群和很多地方的失明人士一樣,屬於弱勢社群,一般而言,較欠教育培養、文化薰陶。盲人也有出色的藝術家,南音說唱曲藝中,香港的杜煥、澳門的區鈞祥都很出名,不過似乎偏於「下里巴人」一路。向失明人士演出「陽春白雪」的音樂,會有怎樣的效果?

音樂是通情的藝術,儘管領域廣泛,形式多端,但只要有優秀的作品,出色的演繹,加上用心的聆聽,就不難引起共鳴。三者之間,若有適當的導賞穿針引線,加上適切的氛圍,就不難營造出好效果。

那天,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達到了。台上的投入演出與台下的用心聆聽是可以暗通的,仿佛心有靈犀,互相砥礪。視障者失明,身體其他接收訊息的器官會受刺激而比常人敏銳,欣賞音樂會更專注,更安靜,真的用心聆聽。

美國一位失明大學生在網誌說中細數了自己相對於常人七個長處:不以貌取人,直接感受人的品格性情;隨時能耳聽八路、洞察四方;能隔房「觀」影「看」電視;與人交談,不鑑貌辦色,而直訴衷腸,更易溝通;從盲人互助中學到大量常人沒有的知識,包括智能電話、電腦的使用;「觀」世入微,雨聲鳥唱皆樂事;利用聆聽閱讀,讀書更易更多。

那天,聽眾都只用心用耳去欣賞音樂,又常與司儀互動。朋友花了不少心思去作音樂導賞,不只談樂,還談中國文化等等,對樂曲的欣賞大有好處。「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其實沒有跨不過的鴻溝。

這小小的音樂會可說不惜工本。有在電台工作的專業人士調制音響。更難得的是,演奏古琴的朋友帶來一張明朝的古董琴獻技,琴音之通透、清明、綿長,一響已能洗心,加上朋友的不凡琴藝,實在相得益彰,難能可貴。

音樂需要知音人,知音人其實到處都存在,但要有適當的機緣撮合,而緣,存乎一心。

2019年4月12日 星期五

國際間一些基本數字概念

人都有數字概念,用以對比事物的大小、多寡、體量等等。可是,這些經常被概括,以一代替,大而化之,大小如一,對比起來就失準,有時甚至被誤導。

比如國家與國家之間的對比。在聯合國大會,一國一票,大小國家平等,可是有關投票多數沒有約束力,平等是虛的。各國要承擔的經費就按經濟力量的比例計算。美國因而長期不甘於負擔太多。

事實上,國家之間的人口、地域、生產總值有天壤之別。對國家之間的對比,還得心中有數,以免被誤導。

美國全球封殺華為的 5G 設備,新西蘭作為「五眼聯盟」一員,一度被綁上美國戰車,新聞鬧得沸沸揚揚。新西蘭的市場有多大?一查,二零一七年還不到四百八十萬。在大灣區,相當於惠州大小,市場需求有限,影響亦有限。

巴拿馬與中國的關係最近趨密切,這個國家佔據國際重要戰略地位;與中國改善關係,有利改善已陳舊的基建,據說有意建設連接大西洋與太平洋的高鐵。一查,這個在國際航運上舉足輕重的國家,其實只得四百萬人口。

美國各方面實力都傲視全球,加州的經濟實力就富可敵國。可是美國 50 個州很不一樣,平均下來,一個州只得 660 萬人,中西部不少州只有幾十萬人。美國一個州長真不能與中國一個省長相比。

對歐洲國家也不妨要同樣認識。歐洲國家的大小也有巨大落差,平均一個國家只得一千四百萬人。現在中國一線大城市的人口都以千萬計。粗略計算,中國人口是一百個歐洲國家之和。

由於人口基數不同,一按人均計算,中國就很吃虧。不過中國之大足以劃為不同發展階段地區。如今沿海發達地區,據《中國海洋統計年鑑》的定義,包括九個省、一個自治區 、兩個直轄、53個城市,佔全國面積14%,人口約五億,國內生產總值一直佔全國六成以上。

照此推算,這個發達地區的生產總值約為 80, 743 億美元。 IMF 二零一八年的世界各國GDP 排名表上,三甲是美中日。中國沿海發達地區若放進表去,會擠掉日本(50,706 億美元),排名第三。日本的 GDP 已不及中國一半。

中國經濟在下行壓力之下,增速放緩到 6.5% 上下。雖然如此,由於體量龐大,一年的增量就達 8,747.18 億美元,差不多一年增加一個排名世界第 17 位的荷蘭(9,098 億美元)。

很長時間裡,中國在國際上韜光養晦。如今,這已無法繼續下去,有說是中國已如房間裡的大象,往哪裡躲?

2019年4月9日 星期二

美國公共交通與路徑依賴

交通堵塞,世界現象
人退休後遇到一個問題,就是睡醒了要想一想該做什麼?退休前,每天醒來都會不假思索地按「自動程式」行動,高效率地做完所有程序然後出門,走同樣的路線,坐同樣的車,甚至上車後坐同一個座位……。退休了,該建立怎樣的「自動程式」,好讓自己不假思索行動,不必天天為「有乜細藝」苦惱?

這看以有點荒謬,但確實存在。培養一定的慣性有好處,「唔駛諗」(不用傷腦筋)。

慣性很重要。在物理學上,牛頓對慣性的認識是科學發展的重大里程碑,是牛頓定律的重要內容。據此,慣性是物質固有的屬性,是一種抵抗現象,物質要盡量保持原來狀態,不論是靜是動。這個概念後來應用到人文科學例如經濟學去。美國經濟學家道格拉斯.諾思(Douglass Cecil North) 就此提出制度的路徑依賴(Path Dependence)理論,從而在一九九三年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

慣性的最大好處是效率高,你把物體或制度(包括個人的行為模式)運動起來之後,它不需多大的額外力量,就能自動運行。要改變,則要巨大力量才行,甚至可能徒勞無功。

路徑依賴有時很荒謬。QWERTY型鍵盤是機械打字機的設計,由於各個字母臂打印的來回速度有限,鍵盤故意把常用的a安排到最不順手的左手尾指位置,與最少用的q、z同等看待,好減慢擊鍵速度。如今電子鍵盤再沒有機械臂糾纏的苦惱,可是佔據市場多少年的QWERTY型鍵盤不動如山,什麼更好的鍵盤設計都撼動不了它的地位。倉頡中文輸入法之不合理受很多人咒罵,但仍在港台普遍使用是另一個例子。

三藩市的公共交通算是美國最好的,其中一個
原因,是公共電車沒有被通用汽車摧毀。
昨天關於美國公共交通的文章,在fb上受到一些朋友議論。移居美國數十年的一位朋友以切身體會說,這同城市人口密度小有關,除了在纽约和東岸一些舊城市,人們多住獨立房屋,都有車庫,自己駕車十分方便。美國人又愛獨立、自由,不愛受公車限制,甚至反对讓公車開進本區,以防冶安惡化。一个星期才買一次够全家吃一周的食物,不自駕怎辦?

這些道理完全成立,在城市(包括富裕中產愛住的城郊)都按人人有車、人人駕車理念設計和運作之下,你實在看不到公共交通存在的必要。

關於昨天提到的「美國電車大醜聞」,不妨補充一下。通用汽車等組成的財團收購了洛杉磯等城市的電車公司後,曾引發反壟斷訴訟。一九五一年結案,通用等敗訴。通用被判罰款 5, 000 美元(!),其務總監罰款一美元(!)。走過場乎?

英國《衛報》二零一六年有〈洛杉磯與「美國電車大醜聞」〉(Los Angeles and the 'great American streetcar scandal')提到,直至一九七四年,人們才廣泛注意到,通用等故意摧毀美國的公共電車的陰謀。當時,年輕的反壟斷律師 Bradford Snell 到聯邦參議院陳詞指出,此案的要旨不在通用等公司壟斷了代電車而起的巴士服務,而是以噪音大、油味濃的巴士把原來的公車乘客趕走,同時賣出數以百萬計的私家車。「通用汽車在全國摧毀公共電車系統,讓數以百萬計的居民除了靠自用汽車出行,別無有吸引力的選擇。」

關於路徑依賴,有這樣的描述:一旦人們做了某種選擇,就好比走上了一條不歸之路,慣性的力量會使這一選擇不斷自我強化,讓你不能輕易走出去。

2019年4月8日 星期一

美國公共交通為何如斯不濟?

丹佛市的輕軌列車
《華盛頓郵報》專欄作者 Megan McArdle 日前撰文斷言美國永不會有高鐵,認為重重掣肘使美國根本無法把業已高度發展而又落後於時代的交通基建換代更新,高鐵只能停留在美麗的願景中,就如趕車騾子前面的胡蘿蔔。

美國非常落後的不僅是高鐵,而是整個陸上公共交通系統。以前,世界各地的人都艷羡美國幾乎人人有汽車,美國人以輪胎上國家自豪。可是如今世界都關注環保,關注節省資源之下,汽車極高汽車擁有量反為人詬病。

全世界人均汽車擁有量最多的是聖馬利諾,每千人擁有汽車 1263 輛。這個意大利境內的內陸小國只有三萬三千多人,忽略不計算了。美國是三億多人的大國,每千人擁有 910 輛汽車,排世界第二位,就可怕了。在人人都點到點駕車代步之下,無論是城內、城郊、城際的公共交通,相對於其他國家例如毗鄰的加拿大,就不堪提。

三藩市的公共交通據說是美國大城市中最好的,我十多年前去領教過,試搭轟隆轟隆的地鐵(Bart),再轉巴士去探訪一位長輩。等巴士時,竟然被人從路過的車上擲水彈。上了巴士到下車,要拉繩敲鈴通知司機「有落」。這都予人第三世界的感覺。

如今,到網上就美國公共交通瀏覽一下,仍充斥着大量相關吐糟。例如有哥倫比亞大學的城市規劃博士研究生寫出長篇論文〈為何美國放棄軌道交通?(別怪汽車)〉(Why Did America Give Up on Mass Transit? 〔Don't Blame Cars〕),專長闡釋新聞的 Vox 網站刊出〈美國公共交通成災如斯之真正原因 (The real reason American public transportation is such a disaster),等等。

一九五六年,洛杉磯的電車服務被收購後,電車變成廢鐵。
文章都不乏對服務有多糟糕的指陳,據說典型的公車服務是每小時一班,尾班車傍晚七點就開出。這樣的服務自然難以吸引乘客,乘客不足進而導致營運商緊縮開支,服務更加不濟,乘客更少,形成惡性循環。

地方當局不得不給予補貼,以維持起碼服務,但無法改善服務。為提高行車效率,可以考慮把一般很短的站距擴大,縮短行車時間。可是馬上招來歧視長者、殘疾者的攻擊,因為「政治不正確」,行不通。

於是,公共交通似乎只面向弱勢社群,政府有關開支並非公共服務開支,而是福利開支 ── 美國大部分政策制定者和選民都這麼看,都不同意用納稅人的錢去改善公共交通。要出行,自己想辦法好了。

有人認為美國地人稀,城市布局平展,根本無法建立可配套的公共交通。可是一對比情況相似的加拿大城市,就知道這不成理由。美國市郊道路設計只利於點到點,多掘頭路,而不考慮公共交通路線路通達,則是有目公睹的。

不知為什麼,有關文章都不提及「美國電車大醜聞」(The Great American Streetcar Scandal)。美國不少城市曾有過發達的電車服務。一九三八年到一九五零年,National City Lines 公司把包括洛杉磯在內的 25 主要城市的電車服務都買下了,結果卻是電車服務自此一蹶不振。這家公司的股東都是誰?包括通用汽車、火石輪胎、標準石油等。美國自此走上輪胎上國家的道路。

美國公共交通如斯不濟真的與私家車無關嗎?

2019年4月6日 星期六

「中」字,你真的認識嗎?

「中國」二字,最早見於何尊銘文
中國人都認識「中」字,但真的認識了嗎?

從字形來說,「中」字很好理解,中間一個口,一豎上下貫穿,如中軸線,寓義明晰。可是甲骨文、金文的「中」字不一樣,中間的「口 」或圓或方,一豎的上部和下部常有兩三條或向左或向右伸展的橫劃,有的是平行曲線、弧線。我一直疑惑,這是什麼意思?

直至日前讀到阿城的〈宅茲中國〉一文,才豁然開朗:「中」字原來是建鼓的象形字。

文章摘自阿城新著《曇曜五窟: 文明的造型探源》,從書名推斷,寫的是雲崗石窟藝術與文化淵源。阿城此前有《洛書河圖 : 文明的造型探源》 一書,他不僅是以《棋王》等著作聞名的小說家。

鼓是所有民族先民都有的樂器。湖北曾侯乙墓一九七八年出土了大批珍貴文物,最為人樂道的是整套編鐘、編罄。另外還有建鼓。出土的樂器是作為一個樂隊陪葬的,其中最重要的其實是建鼓。出土卻只存建鼓雕飾華美的銅基座。這是目前所知中國年代最早的建鼓實物,距今二千四百年。

據宋代高承編撰的《事物紀原》:「建鼓,商人柱貫之,謂之楹鼓。近代相承,植而貫之,謂之建鼓。」

曾侯乙墓出土的建鼓銅基座
湖北省博物館展出的曾侯乙墓建鼓基座附有完整建鼓的照片,造型一望可知就是「中」字。漢代墓葬的樂舞畫像石中,擊打建鼓幾乎是必有主題,建鼓都居中,鼓柱上下都旌旗或飄帶飛揚。中國古代的鼓在祭祀、宴樂、儀仗、政法、軍事、文化、宗教等方面都有重要角色。這樣的鼓今天仍然可見,苗族至今保持着建鼓的上古制式傳統,建鼓只用於祭祀祖先和喪禮儀式,之後就收藏起來。

商周青銅器何尊
阿城所說的「宅茲中國」四字見於何尊 122 字銘刻禱文,銘文記述了公元前一千餘年周成王繼承武王遺志,營建成周(今洛陽)之事。其中「宅茲中國」是「中國」一詞的最早來源。何尊因此成為第一批不准出國的國寶之一。

阿城指出,初文中所有寶蓋頭(宀)的字,如宗、室、宅、寶,都有祭祀之意,「宅」不是住宅,而是宗教場所。何尊銘文通篇在講,我們於「茲」(這裡)擂建鼓通於上帝,祭祀你。

漢代墓葬畫像石中的擊打建鼓
那時的「中國,從本質講,不是地理的概念,而是在宇宙觀或者世界觀,再或者從哲學觀上來說,是星象崇拜的概念。也就是,北極星,太一,這個唯一,才是『中』,只要是祭祀它的『國』,就是中國。歷史上的各代王朝不斷遷徙自己的首都,從地理上說,這個『中』,漂移得厲害,現在我們應該明白,不管政治中心遷移到哪裡,只要權力者在那裡祭祀太一,天極神,上帝,那裡就是『中』。」

今天早上讀新聞知道,台灣有電視節目主持人忌諱「中」字,竟然把「中肯」說成「台肯」── 「去中國化」一至於此,無知得可笑。

2019年4月5日 星期五

山火必撲,福禍相生

山火過後,無語問蒼天。
美國加州有個著名的優山美地國家公園。我十多年前前往一遊,除了對其壯美景色留下深刻印象,還對沿途見到的山火留痕過目不忘。炭黑的枯木樹樹指向鉛灰色的天空,像作無聲控訴。

加州常年有山火,去年特別多,天堂鎮燒成煉獄,死了幾十人更成為國際新聞。差不多同時,優山美地南部茂密森林中也有一場叫「獅子之火」( Lions Fire) 的山火。這山火規模不大,且附近少民居,不大受注意,但值得知道。

它的特點是,放任祝融,讓火肆虐,消防部門只監視而不撲救。不過到了後來,半夜風向轉變,有關部門還是得調動人力,緊急行動起來。

這場山火是閃電引起的,在美國的山火中,這屬於少數 ── 美國的山火 84% 是人為因素所致。美國人越來越愛住到樹林邊沿去,深入山林的活動日多,稍有不慎就星火燎原。

火總是此伏彼起,燒之不盡,而且有越燒越旺之勢。除了人為原因,還有兩個因素,一是氣候變化,一些地方炎熱和乾旱,易招火災;二是森林有火必撲政策招致反效果。

過火後的樹林,孕育出新生命。
在氣變化下,有些林區的樹木大片枯萎,成為火災溫床。看似健康的森林,也在默默地為大火積累燃料。美國的森林當初被看作是經濟資源,樹木紛紛砍倒。後來覺得不能長此以往,就加強保護起來,由森林管理局負責。山火被視為大敵,有火必撲。

美國森林管理局與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生態專家 Malcolm North 認為,這政策不僅是短視的,而且是危險的。他當過森林消防員,他根據自己的經驗和研究指出:「每次你把火撲滅,不過是把大火推延……不僅推延了,甚而為下一場大火積累更多燃料,直至爆發出這些超級大火來。」

美國越多越多專家主張「以燃防患」,通過受控制的山火(prescribed fire)消除森林裡的隐患,把枯木乾葉燒掉。有時是放任自然觸發的山火燃燒,有時甚至人為燒山。

根據一九一零起執行的聯邦法例,山火都務必盡快撲滅。這政策到七十年代有所調整,可以容許一些山火自然肆虐,可是在實際上不易操作。其中包括山林的所有權分散:約57%歸聯邦部門管轄,40% 由私人擁有;3% 歸屬各州和地方。在私人林場,既無技術,也無意願進行受控的放火燒山。

據美國 NPR(國家公眾電台)報道,從一九九八年到二零零八年,美國的山火只有0.4% 放任燃燒,其餘的都千方百計撲滅。

公眾與傳媒更沒有這方面的認知。公眾日益關注氣候變化,一看到山火燒起來,就擔心給大氣增加溫室氣體二氧化碳,而不知道山火本來是森林自然生態系統的一部分。

「獅子之火」發生的林區已為山火做好了充分準備,一是很久沒有過火,積累了大量枯枝敗葉;二是有一半樹木已因為蟲害枯死;三是數年前一次冬季風暴吹折了數以千計的樹木。閃電轟擊,外因與內因相結合,山火爆發,正好消理這個林區,讓森林更生。不過後來風向轉變,火有向數英里外一個滑雪場蔓延之勢,消防員又行動起來了。

人與大自然的關係,總是禍福相生,得僅記:過猶不及。

2019年4月4日 星期四

「他說:資本主義在慢性自殺」

Georgescu 一家一九五四年獲美國總統艾森豪爾接見
「他說:資本主義在慢性自殺(Capitalism, he says, is slowly committing suicide)。」這是《紐約時報》專欄作者 David-Leonhardt 日前(四月一日)一篇文章的標題。標題中的「他」,是名列美國「廣告名人堂」(Advertising Hall of Fame)的廣告界殿堂級人物 Peter Georgescu。

Georgescu 現年80 歲,是美國市場推廣與廣告業的傳奇人物,自一九六三年進入精於品牌推廣的 Y&R (Young & Rubicam)公司做見習生起,一路晉升為 CEO,直至二零零零年退休,使公司稱雄業界。他退休後仍然活躍,寫文章,著書。其中最出名的Capitalists, Arise! We Need to Deal with Income Inequality(資本家,起來!我們處理收入不平等)一書。標題明顯是衝着「(全世界)無產者,起來!)而起的。

可是他如今哀嘆「資本主義在慢性自殺」,可見失望。上文作者 David-Leonhardt 二十年前就採訪過 Georgescu,那時為了報道他的成就,如今卻是關於他對資本主義的診斷。Georgescu 說:「資本主義是創造繁榮的輝煌工廠,輝煌的。可是我們在這裡創造的那種資本主義只為少數人服務。」

在他心目中,「慢性自殺」之前的資本主義不是這樣的。

Georgescu 是羅馬尼亞裔難民,經歷傳奇。這得由羅馬尼亞在第二次大戰時的歷史說起。戰火點燃時,羅馬尼亞選擇站隊到納粹德國一邊,後來形勢遽變才又站隊到同盟國來。Georgescu 的父親在羅尼亞經營美國標準石油的生意。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羅馬尼亞成為蘇東陣營一員, 他與妻子到了美國不返,留在國內的兩名幼子被拘留。羅當局駐美人員隨後要挾要他在美當間諜,他卻向美國聯邦調查局報告了,再在安排下公開事件,美國借此打擊蘇聯。

一番角力後,Georgescu 兩兄弟作為交換人員被送到美國,一家人獲得總統艾森豪威爾接見。Georgescu 之後在普林斯頓與史丹福大學取得學位,進入商界,扶搖直上。

他說,在美國得過許多人的「無私」幫助,因而「我的故事中的英雄,是美國。」可是他發覺從七十年代開始,情況改變了。本來讓消費者、僱員、股東與國家共享利益的「利益相關者資本主義」(Stakeholder capitalism)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只有股東資本主義」(shareholder-only capitalism),企業犧牲僱員利益,利潤大幅增長,中產階級家庭如今的收入不如二十年前,這幾年連人均預夀命都下降了。自從二零零四年以來,美國人變同國家方向的就沒有過半。

這就是幾年前佔領華爾街運動、奧巴馬求變(但不成功)、華爾街金融海嘯、特朗普利用美國人的怨氣上台的背景。

巴菲特因而說:「對的,(美國)發生了階級之戰(class warfare),那是我的階級、有錢階級發動的,而我們在打勝仗。」

資本主義可以對最終勝利樂觀嗎?英國《經濟學人》周刊去年年十一月十五日刊發封面文章,呼籲西方進行「下一場資本主義革命」(The Next Capitalist Revolution),以讓市場經濟重興競爭力。

問題是,西方的資本主義和民主政治體制,有這樣的自療能力嗎?

2019年4月3日 星期三

人能控制森林火災嗎?

火對人類文明的發生和發展十分重要,認識火,掌握火,讓人類不再茹毛飲血,是人類文明發展的重大轉捩點。中國人愛稱自己為炎黃子孫,「炎」字有兩把火,表明對火的重視和敬畏。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火亦一樣。四川涼山的森林大火中,30 名救火人員犧牲,讓人進一步認識和面對這個問題。

人與自然都在不斷變化。相對之下,自然環境的力量大得多而變化有長規律;人造成的環境,變化複雜,較多短期效應。人對各種火災的對策因而恆變,對林火就是這樣。

林火是自然現象,有重大的生態功能。草木枯榮有序,葉落歸根,乾枯,腐敗,積累到一定程度,會由雷電點燃,化作灰燼,再被吸收,滋養草木,是為森林的自然循環。林火也有助汰弱留強,把枯死、荏弱的草木清除,騰出空間,讓新生命茁壯成長。美國加州的紅杉很有名,不乏千年參天大樹,它的種子借林火的烤培而落下,有助繁衍。

這個循環的力量非常巨大。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氣候變化與森林火災權威 Park Williams ,把山火稱為「以燃燒為動力的颶風」,認為人類沒有能力控制森林火災。

他說:「我們總是覺得我們人類完全應該有能力控制山火,然而現實情況是:我們做不到,雖然我們已經能夠把人送上月球,我們也能夠創建起連接全球的電腦網絡,我們還是控制不了山火。」山火一旦燃燒起來,遠遠超出人類的控制能力。

美國的現實是,以加州為例,人口不斷增加,對環境的要求又越來越高,越來越多人搬到林區附近生活。山火不斷爆發下,政府往往要付出幾倍甚至數十倍於當地房產和土地的資金去撲火。居民為了自保,通過選票向國會施壓,務求增撥對抗山火的資源。在經濟上來說,這其實得不償失,

以「歷史終結論」知名的美國政治學家福山在《政治秩序與政治衰敗》一書中,指陳美國認知僵化和政治利益集團矛盾,阻礙制度創新,造成政治衰敗,例證之一就是美國林務局的森林火災困局。

中國幾十年來的變化遠超於其他國家,面對的消防問題更嚴峻。

觀察者網上,今天有消防問題調研人員刊文指出,中國農村過去人口比較多,山林的植被不一定那麼好,且易燃品(如枯枝樹葉)都有人撿,撲救火災的風險不特別高;但現在哪怕是有人居住的山林,人的生活方式改變了,使山林狀況和原始森林差不多,極易造成爆燃,風險劇增。另一方面,人口流動過大,農村留守人口都是老弱病殘,沒法參與救火,鄉村兩級組織已基本不再承擔消防救援工作。

同時,全國各地城市迅速擴張,消防規劃卻總是滯後,消防力量的配置往往趕不上城市化的速度。

針對這個狀況,中國去年推出國家機構改革方案,包括成立「國家應急管理部」,公安消防等各類專業救援隊員都歸它管理,地方各級的應急管理部門已相繼組建。最近接連發生多宗與消防有關的嚴重傷亡事故,給這個新部門增添了壓力 ── 希望也是動力。

2019年4月2日 星期二

春花猶盛放,青梅已登場

梅花落盡渾無知
已到青梅浸酒時
梅酒醉人難戀盞
梅香醉夢夢醒遲
昨天與朋友茶聚後到街市一轉,赫然見到,梅子已上市。年初春節前挺忙,以至沒有時間拍攝梅花去。轉眼,梅子都成熟了,在街市和橙子、番薯一起擺賣,色相誘人。

不少人愛泡浸梅酒,依法簡單操作,百餘天後,便有比市場上更香醇的梅酒享用,可用來增添親友共聚的雅興。也可炮製各種梅子醬,醃漬不同風味的涼果。梅子不經炮製,酸澀難當,古人竟然想到那麼多方法把它製成佳釀和美食,真不可思議。

古來詩人墨客賞梅詠梅之作不勝數,以梅子入詩的亦不少。如宋楊萬里的《閑居初夏午睡起》:
梅子留酸軟齒牙,芭蕉分綠與窗紗。
日長睡起無情思,閑看兒童捉柳花。

蘇軾一首《菩薩蠻》中亦有句云:
別時梅子結,結子梅時別。
歸不恨開遲,遲開恨不歸。

梅子結上枝頭,意味着春歸了,惹起詩人墨客幾許愁緒。春越矝貴,春歸越惹愁。

在偏北的地方,春天對人的衝擊特別大。那裡蕭瑟的寒冬為春天的到來作了漫長而難熬的鋪墊,也為春天的喜悅作了持久而深厚的積澱。一旦東風吹開百花千樹萬樹,大地回春的喜悅,如春花爛漫。

近日,北京、三藩市友人在朋友圈分享的花影萬紫千紅,不論是家中花園的還是街角湖畔的,都艷光逼人。北京的天空藍湛湛的,把傍水的桃花,如倒筆朝天的各色玉蘭花(木筆花) ── 竟有難得一見的黃玉蘭 ── 都映襯得特別艷麗。正是:
桃花臨水漂香遠
木筆朝天立意高

遙望仙湖植物園深圳花展一角
南方如香港四時葱蘢,花開不盡,對春暖花開自不及北方興奮雀躍,亦少春歸的惆悵,但春日花展仍然人潮洶湧,人們對花沒有「審美疲勞」。花除了予人美感,總又予人希望。

香港的花展之後,深圳的花展接力舉行,為時十日,到前天結束。深圳花展有個「港澳大灣區」的高大上冠名,在山連山的仙湖植物園內佔地甚廣。我上星期五試圖一遊,結果只是登山到仙湖另一邊的攬勝亭,遙遙俯瞰了對岸花展人如蟻聚的熱鬧。人實在太多,從大門到花展場地要走兩三公里馬路,沿路都是人。時近清明,香港通往將軍澳華人墳場的專用道路,是一般情景。

仙湖植物園,交通方便,其實不必挑花展去遊覽,平日去應更好,改日再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