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31日 星期三

張家界旅遊方便之得與失

點將台前軍凛然
 去旅遊,總有這樣的心情矛盾:一方面貪圖方便,交通、食宿越方便越好;二方面,又希望景點特別是自然景點保存原汁原味的生態、社情。這樣的矛盾,在內地更為突出。到張家界旅遊,又面對這樣的矛盾。

張家界的名聲,是近二三十年才鵲起的,它好像從來沒有人知道,是被人「發現」才讓世人知道了的。張家界被「發現」不久,就在一九八二年成為中國第一個國家森林公園;一九八八年,國務院又批准武陵成為國家重要風景名勝區;一九九二 ,武陵源獲列入聯合國「世界自然遺產名錄」,得了個中國第一;二零零一年,當地成為國家地質公園;過兩年,其中的砂岩景區又被列入聯合國第一批「世界地質公園名錄」內。

這過程正好與中國的改革開放和人們富起來了重疊,於是張家界一下子成了遊人蜂擁的熱點。張家界本來是人煙稀罕的窮鄉僻壤,對於如何應對這突如其來的熱潮,不知所措,以致在財源滾滾而來之下,利慾薰心,暈頭轉向,幾乎把下金蛋的雞也宰了。

回過頭去看,讓人冒冷汗;到張家界觀察一下,仍然覺得不放心。

傲首穹蒼五指峰
聯合國批准張家界列入《世界自然產名錄》前,派出專家前往考察,得到的印象是:這裡擁有「幾乎原始的亞熱帶風景、生態環境、生物環境及其生態系統」。這在人口稠密的中國中部地區,與當地奇特的景色一樣,非常罕見,是張家界最寶貴的資產。可是當地的領導人沒有這樣的意識,只是一個勁地盲目發展旅遊,出現要「舊貌變新顏」的建設熱。

僅僅六年,聯合國的世界遺產委員會就在對武陵源的建築發展速度大為吃驚之下,向當地的城市化趨勢發出警告,指出武陵源旅遊設施泛濫,把大部分景區變成城市郊區的公園一樣了。按照慣例,如果張家界無法在五年內作出讓聯合國專家滿意的改正,就要摘下「世界自然遺產」的招牌。

這換來了此後的一系列大拆遷,拆屋還景。「世界自然遺產」的招牌保留下來了,而有爭議的登山電梯、索道也保留了下來。對於這些登山設施,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認為破壞了景觀,例如,為了興建黃石寨的索道,有名的白沙井水脈截斷了。也有人提出,如此一來,「一步一景」的黃石寨遊道,已因為索道的建成而幾乎荒廢了,遊客本來要留三五天,如今只遊半天就打道回府,「請問到底我們是贏家還是輸家?

松楓簇擁擎天柱
從遊客角度來看,當然不一樣。沒有索道、電梯,我們一定不可以兩天裡遊完武陵的主要景區。從實地觀察看來,索道、電梯也沒有對景色造成多大的影響。可是,有些設施確實很無謂,十里畫廊那條迪士尼公園式的小火車線完全沒有必要建設,甚至應當拆掉。所在的峽谷地勢平緩,奇峰對峙,溪澗潺流,景色絕佳。中間鋪上木板步道,行走便利,全長近六公里,值得漫步其間,好好欣賞。如果坐小火車,不多少分鐘就走完了,連好好拍個照都來不及,這又是誰的是損失?

每日數以萬計的遊客量,是個不小的負擔,何況其中不知愛護環境的為數不少,抽煙的、扔垃圾的、吐痰的。曾見到一位老大娘採摘當地盛開的芙蓉花,引不住出言制止。但你制止得了幾個?在高速公路上,看到兩旁的芙蓉花一路盛放,而在天子山賀龍公園旁邊,夾道的芙蓉沒見一朵開放的,最後的一朵可能被那老大娘摘走了。

(張家界行腳,之四)

2012年10月30日 星期二

遊張家界,別因遇雨而失望

登百龍天梯,觀雨霽美景。
去旅遊而遇雨,會很掃興,但是遊張家界,這可能求之不得。

我聽過不同朋友遊張家界的天氣遭遇。有人連續幾天都是大晴天,視野清晰得不得了,卻是抱怨景觀一覽無遺而欠了韻味。有人去到總是下雨,視野模糊,什麼都看不見,披上簡便雨衣在山上跋踄幾小時,衣衫濕透,狼狽而失望。也有朋友較早前在幾天裡見盡了山中的陰雨晴晒、濃妝淡抹,非常愜意,而認為雨霽之際的張家界景色最美。

我們也幸運,在短短兩天裡也經歷了不同天氣,總算窺見了張家界最美的幾個側面。

黃石寨一景:仙女獻花。仙女何在?自己找找。
我是抱着隨緣的心態而去的。既然在日期上沒法作更好的選擇,就只能隨遇而安了。去年到韓國看紅葉,隨團的攝影名家給我們說了一個很好的體驗,就是就攝影而言,不要見到天氣不好就洩氣,而要知道不同天氣下有不同的美景等待你去捕捉。這正合我喜歡的蘇東坡「凡物皆有可觀」之說。於是,我也努力以同樣眼光去看眼前景物。

遊覽的第一天,天晴,有薄雲和煙霞,太陽偶爾露面。沒有陽光時,景色顯得灰暗。張家屬於「砂岩峰林地貌」,特點是一座座被流水沖擦而成的石峰矗立如林,千姿百態。據說在86平方公里的中心區內,有 3103 座形態各異的石英砂岩石峰。這些石峰,在山區之外不怎麼看得見,要進入其中,甚至要登到山上,向峽谷府瞰,才被眼前奇觀震懾。幾個景區都要登山,就是這個原故。

天子山御筆峰
天子山有點將台,從突出的觀景台下望,山谷中石峰似千軍萬馬列陣待命,氣勢雄渾。到另一角度,御筆峰幾座山峰如筆似劍直指雲天。可是在少了陽光襯托下,要把景色拍好就很難,只好盡量利用前景,加強層次感了。拍不出層次來,石峰會一片雜亂。

到第二天,提早進山去。出門時有小雨,到坐上景區內的專車,雨勢更大。這時已見到雲霧在山峰之間升騰。到了水繞四門(是指在金鞭溪中可見四個洞開的不同方向峽谷)下車,雨停了,發覺被圍困在昏暗山影之中,四周山峰在飄渺的煙雲中忽隐忽現。登上百龍天梯,徒升三百多米,光影明朗了,視野也豁然開朗,奇峰舞雲煙的變幻景色也在眼前出現。要讓雲煙舞動,讓景色不斷變幻,得有風。可惜的是,一路在袁家界上遊,雨停風也止,有時只見谷中茫茫一片,等待好一陣也見不到變出一個山峰來。

金鞭溪入口處,兩株銀杏樹展臂相迎。
到下午,是個陰天,我們遊金鞭溪與黃石寨,這是張家界國家森林公園範圍。嚴格來說,這才叫張家界。吳冠中當年聽人推薦說張家界林場景色奇美,不大相信,因為以前有過不少令他失望的經驗,誰知帶着畫板一進林場,才知道這是個「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奇境。其中的精華在黃石寨,這裡的山峰不少山頂平坦而岩壁徒峭巉崛,石縫間奇松爭榮。登山纜車的途程不長,但景色絕不可放過。纜車在石林之中穿越而過,予人驚險、奇幻感受,可以近距離觀察到石英砂岩斷裂的無奈,和各種植物在石縫中扎根的崛強。

這回到張家界,日期早了點,若遲兩三星期,景色會更精彩,因為林色會因為紅葉黃葉增多而繽紛起來。我們只能偶見到萬綠叢中有一兩抹艷紅艷黃點綴其間。我見到不少銀杏樹,且開始轉黃了。張家界的緯度偏南,屬亞熱帶,應不會有大面積的紅葉。不過相信仍很可觀,希望以後可以看到。

(張家界行腳,之三)

2012年10月29日 星期一

遊張家界,如何避開人流

畫家吳冠中偶然在寫生途中獲介紹到
張家界林場,大為驚艷之餘在一九八
零年寫發表了〈養在深閨人未識〉一
文,張家界自此名揚天下。張家界國
家森林公 園入口處,如今豎立着吳冠
中的雕像以示感謝。 
由於早一個晚上在武陵源區的街道上見不到幾個遊人而得到的印象,第二天進入武陵源風景區見到人潮洶湧,就有些恐慌了。我們對於在景區內應要循怎樣的路線走沒有做好準備功課,恐慌之下更不及細想。事後總結,只要安排合理,其實可以節省些時間,也可以遊得舒服些。

這天正好是宜登高的重陽節。武陵源入口處人很多,進入後,是景區幾條路線專用環保巴士的停車場。天子山索道、十里畫廊、水繞四門、百龍天梯四條路線,該排哪條隊?上了山再算吧,坐索道去。上車總算順利,可是到了索道站一看,排隊人龍沿着一條迴廊向山上轉,見尾不見首。龍尾處有一個牌子「警告」:輪候時間約90分鐘。能怎麼樣?只有慢慢向前挪,消耗寶貴的時間。果然,經過約一百分鐘,坐上纜車了。

到了山頂,有專用車載往路程較遠的袁家界,又是一片人海。我們沒有這個耐性,打算當天只遊天子山這一片,於是只坐了車到最近的景點賀龍公園,步行到20分鐘路程外的點將台,就回頭就經御筆峰、天子閣一線,步行下山去,走上一條不知道竟會那麼艱辛的路,然後經十里畫廊,再坐車離開景區。

這一天,花在排隊的時間,差不多有三小時。我們決定第二天提早進景區去,不到七時半到進場了,加上有點小雨,人果然少了很多。我們輕鬆地先到水繞四門,再到百龍天梯,在那兒乘搭高三百五十餘米、號稱世界第一的電梯登山。人不多,只排隊十五分鐘左右,就乘坐耗時不到兩分鐘的電梯上山了。在山上的袁家界遊了約兩個小時後再坐電梯下來,看到那人龍就十分嚇人了,排隊恐怕要在隧道裡呆擠兩小時。

纜車在筆立的山峰中,向黃石寨攀升。
我們後來沿金鞭溪走了三小時到了黃石寨,那時已近下午三時,從那裡坐索道登山就根本不用排隊了,下山時更輕鬆。在黃石寨上遊覽,有時連人影兒也見不一個,不再有在觀景台上「霸位」拍照的事,你要怎拍照都可以。

於是,兩天裡遊覽了張家界的三個主要景點,即天子山、袁家界、黃石寨。整個武陵源自然風景區很大,它由張家界國家森林公園、索溪峪風景區、天子山風景區三大景區組成,一九九二年獲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自然遺產名錄》。偌大景區中,人流分布很不平均。就我們遊過的,天子山最熱,袁家界次之,黃石寨最受冷落。可是就可觀性而言,袁家界和黃石寨都勝於天子山。

這是有原因的。武陵源景區的主入口靠近武陵源政府所在的商業區,那裡也是酒店賓館的集中地,人流於是集中從這個入口進入景區。景區的另一入口是張家界森林公園入口,從這個入口進入,只要坐三分鐘專車,就可以到達登上黃石寨的索道站。這個入口遠離酒店區,景區又沒有專車可以通往標明武陵源的主入口,遊黃石寨的人自然就少了。

遊張家界要避開人流的話,經驗有兩條:

第一,盡早進入景區。景區在早上六點半開門,寧可買備早點進景區,邊遊玩邊吃早餐。

第二,繞道從張家界森林公園進入景區。不過,從這裡進入要到黃石寨以外的景點較困難。

還有,奉勸不要從天子山走路下山,那四五千級階梯,可讓你第二天望山興歎。

(張家界行腳,之二)

2012年10月26日 星期五

遊張家界,來回只四天

張家界市武陵源區街景,右為上演《湘西魅力》歌舞劇的專用劇場。
匆匆忙忙地到張家界旅遊去了,時間限制,只能去四天。四天裡,花在路途上的時間就佔了兩天,只有兩天遊玩。兩天裡,把武陵源景區的主要地方都去了,以效率計,很高;以體力付出計,很大。兩天下來,兩條腿痠痛得快邁不開步。如果早知道要走得那麼辛苦,可能就不會成行了。

成行前,到旅行社打聽,說道去張家界是沒有四天遊的。的確,旅行社不會辦去張家界的四天團,要去起碼五天;順路去去芙蓉鎮、鳳凰古城等地點,日子更長。

於是我們只好自己策劃。策劃證明是成功的,遊得辛苦,只是因為對張家界景區內的景點了解不足,而不能合理安排景區內的行程而已,以致在景區內花了些不該花的時間,走了些不該走的路。

我們的行程是這樣的,一行四人二十二日從香港到深圳北站坐高鐵到長沙南站,坐上預約好的麵包車,直驅武陵源,住在武陵源酒店。第四天,原路返回。去程,早上七時出發,傍晚六時半抵達,途中在長沙吃午飯。回程,二十五日早上八時三刻出發,在長沙南站內吃午餐,到深圳吃晚飯。回到家,晚上十時半了。
武陵源風景區入口

這一路,全程在地面行走約一千二百五十公里。若以全程花12小時計,計上過關、吃飯、候車的時間,平均大約一小時走一百公里。這在以前是難以想像的,要搭飛機才行。深圳和廣州現在都有飛機飛張家界,但班次不多,也受天氣等因素限制。

交通效率的提高,主要是拜高速鐵路和高速公路所賜,尤其是高鐵。深圳到長沙的高鐵班次很頻密,在一些時段,每半小時左右就一班。去程時,我們預購了十時的車票,約九時十分去到車站,試看可不可以改搭九時半的班車,卻是滿座了。回程時,約一時抵達車站臨時購買以長沙為始發站的班車票,得買三時的。在售票處的顯示屏上,可以看到每班車還有多少票。

我們坐的高鐵班車,來回程都只停廣州南站一個站,全程都只花兩小時五十二分。最高時速(就我抬頭望速度顯示屏所見)是三百零幾公里。每當速度達到這個水平左右,耳朵都因為壓力上升而有點不舒服,像坐飛機一樣。不過,坐高鐵比坐飛機方便得多,不必辦繁複的手續,也不必擔心誤點,上車下車與坐地鐵沒有分別。

在高鐵的競爭之下,飛機票價已下調到與高鐵相若水平。深圳至長沙的高鐵票要390元,飛機票是290至370元,因航空公司和日子而不同,外加幾十元燃料附加費。

高鐵剛啟用時,一些泛道德主義者指責票價過高,說是民工坐不起,傳媒也渲染高鐵座多虛席。從這次來回長沙所見,這些都屬危言聳聽之言。

高鐵助我們順利到了武陵陵酒店,從酒店到景區入口只要走幾分鐘的路。在酒店簡單吃過晚飯,便到外面逛街去,一路見不到幾個人,這給我們一個印象:這是旅遊淡季,遊客不多,明天遊山該很愜意。誰知,大錯特錯了。

(張家界行腳,之一)

2012年10月19日 星期五

要「放下」,得有措施

朋友代我覓人以機器加工的玉牌,
刻工出乎意料的細緻,細如髮絲的
筆劃,亦如實呈現。
我在家裡和辦公室裡都掛着兩個大字:放下。要常常用這兩個字來提醒自己,正好證明,「放下」談何容易。那怕故意把「下」字的一點寫到一豎的最下端,以示「不能全部放下,何況放下一點」,要做到也真困難。

這就是所謂「知易行難」。你思想上認識了的事情,不等於行為上、心理上就可以改變過來。最簡單的例子是畏高:身處懸崖邊上,安全萬分也難令你安心。行為、心理,好比身體裡的不隨意肌,不是你可以隨意控制的。

李天命說:「世間最可怕的不是外魔而是心魔」,而要「自誅心魔,唯一的辦法是放下自我,放開自我」,這是「最艱難的事,又是世上最容易的事」,只需「一念之轉」便能做到,那就是「放」。

這其實仍然是「知易行難」,你明知放開就好了,可你就是放不開,怎麼辦?

我常常遇到的難以放下事情,是在什麼事情上出了漏子,以致心裡慚愧、不安、以致自責,久久不能釋懷。這未必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可能是說了不該說的話、寫了一個不該錯的錯別字……。前天,又發生了這樣一件事:與朋友約好了的排練竟然錯過了,到了約定的時間朋友來電詢問,我才發覺自己記錯日子了,讓朋友們空等,失去了一次重要的排練機會。

類似這樣的事情,一旦發生了,你無論怎麼自責,也無從補救,要輕輕放下卻真難。

我試從積極的方面想:損失已造成了,成本已付出了,如果全無得益,那是百分之一百的虧損。但可以從中撈回一些好處嗎?如果可以的話,虧損就能減少。要放下,是不是容易些?

記錯日子的事已不是第一次發生,我知道不能對自己的記憶力太自信了,特別是日子、地點、人物之類元素出現過變更之時,記憶更容易被悄悄置換,錯的而印象較深刻的,會取代了對的而印象較淺的。我認真地總結了幾條,並寫下來,作為以後的行動指南。

這樣做過之後,舒坦多了。知道雖然犯了錯誤,但沒有白白付出代價。在收支平衡表上,從長遠來看,結餘可能是正數,而不是赤字。

「放下」看來不能只靠自我催眠地叫自已放下,還要有措施才行,而始終都要靠自己。

宗教多數屬於他力信仰,信眾要靠外在的神來救助。比較特別的是佛教,特別是原始的佛教,它提倡的是自力信仰,康有為甚至說佛教是無神論的宗教。不過佛教自大乘佛勢發展起來後,出現了造神運動,出現現在的佛、過去的佛、未來的佛,又有東方的佛、西方的佛,於是有十方世界十方佛,滿天神佛。這滿足了廣大信眾對他力信仰的要求。

但我更接受自力信仰的佛教,它非常注重一個生命的主體性、主動性和能動性。中國禪宗可以說是最強調自力解決的。

放下,可以從一切都是虛幻的、不真實的「空」出發而放下;也可以從自力信仰出發而放下。

2012年10月18日 星期四

辯論:只計勝負,不管對錯

「你你你…………。」
學校經常有辯論比賽,中學、大學都愛舉辦,大概都認為這有助培養學生面對難題時的思考、分析能力,尤其是語言表達上的應對能力。現代社會重視個人的溝通能力,學校鼓勵學生多參與辯論,有助培養學生的溝通技巧。

比賽自然有勝負,這是以辯論雙方能不能以足夠的理據和語言技巧壓倒對方而決定的。比賽的論題通常分為正反兩方,抽籤抽到正方是正方,反方是反方,不管你在理性上本來支持論題的哪一方。你要爭取勝利,你就得挖空心思去找出理據、邏輯來支持先設的結論。

常常見到歪理一方在辯論比賽中得勝,而真理的一方反而輸了。勝敗在這裡完全不等同於道理的對錯。

可能因為辯論比賽不以對錯定勝負之故,在現實社會上,沒有什麼辯論比賽。辯論卻是常有的,特別是在推行民主的地方。可是你會見到,這樣的辯論,常常比學校裡的辯論比賽還不如。香港正在走向民主,每到選舉之前,也有辨論公開舉行,立法會選舉如是,行政長官選舉如是。

在過去不久的立法會選舉中,我有一次在看電視轉台時偶然看到候選議員團隊之間的公開辯論。我本來不對這一套寄厚望,看了才發覺,情況之低劣遠超乎我想像之外。辨論者有如潑婦罵街(剛好是個女的當「主角」),形象醜惡,語言更不堪,各人之間互相指罵而完全不知道在說什麼,即使聽得明白的也屬廢話。

到了行政長官選舉,以為質素會好些,卻又演變成為互揭陰私的泥漿摔跤,令人不忍卒睹。

我曾天真地以為,學校式的辯論只求勝負,社會上的辨論為求真理。這看來只能是一廂情願的妄想了。

在剛舉行了的美國總統選舉第二場辯論之前,弗里德曼(Thomas Friedman)寫了篇文章,提出應該怎樣給在任總統奧巴馬與向他挑戰的共和黨提名候選人羅姆尼之間的辯論打分。他認為,美國正處於重大的歷史關頭,需要一位能夠為美國把握正確航向的總統掌舵,否則,美國可能步希臘和日本的後塵而一蹶不振。

因此,他認為選民要從三方面看兩位候選人能拿出什麼良方來。第一,對美國競爭力持續下降這病狀作出怎樣的診斷?第二,能拿出什麼治療方案來?第三,治療方案對窮人、富人是不是公平?

不知道有多少美國人真的據此給兩人打分,可以看到的是,在第一輪辯論中似乎心不在焉的奧巴馬不再被動,而是反守為攻,向對手步步進逼。辯論被評為可能是歷來最火花四濺的統總選舉辯論,最為人印象深刻的是雙方不斷向對方戳指,不斷插嘴打斷對方的發言。奧巴馬能言善辯的神采重現了,在民調中勝回漂亮的一仗。這使人回想到四年前,奧巴馬靠出色的口才征服了美國選民以至世界各地民眾,連諾貝爾獎評選委員會也俘擄了。

奧巴馬的口才可能會再為他打贏這一仗,可是四年乏善足陳的政績表明,贏了辨論,可以贏來總統寶座,卻不等於真的能夠「改變」美國的命運。

2012年10月17日 星期三

吃隔夜菜會致癌嗎?(下)

蘋果也有致癌物,要擔心嗎?
蔬菜種植缺不了氮,植物從自然環境、包括空氣中吸收氮,最終合成氨基酸。為了有利植物生長,要施氮肥。蔬菜中自然就有由此而來的硝酸鹽(nitrate)。植物中還有一些還原酶(reductase),會把一部分硝酸鹽還原成亞硝酸鹽(nitrite)。所以,所有的植物包括蔬菜都必定有硝酸鹽和亞硝酸鹽。

對於新鮮蔬菜和肉類中的亞硝酸鹽含量,是有管制的。新鮮蔬菜中的亞硝酸鹽,涉及殘留農藥。未煮熟蔬菜中的亞硝酸鹽含量多寡,又涉及新不新鮮的問題,因為蔬菜收割之後,原來硝酸鹽和亞硝酸的平衡被打破,還原酶被釋放,會有更多硝酸鹽被轉化成亞硝酸鹽,越不新鮮的蔬菜就越多。細菌也會促成這種轉化。因此蔬菜最好趁新鮮吃掉。

蔬菜被煮熟了,還原酶失去了活性,細菌也被殺得差不多,亞硝酸鹽的產生該減少才對。不過在保存過程中,還是可能有細菌進入食物中。儲存時間久了,「隔夜」了,儲存的溫度不夠低,亞硝酸鹽難免會增加。

對新鮮食物的亞硝酸鹽含量的規管,是為了防止食物受污染而制定的。如果超過標準,說明食物可能受到污染,但這並不是最後吃進肚子裡的食物的安全標準。

內地並沒有餐飲業食物的安全標準,但有加工食品中的亞硝酸鹽殘留量的標準,這比新鮮食品的標準寬很多。據此,熟肉製品中的亞硝酸鈉殘留量是每千克30毫克(mg)以下,而醃製蔬菜中的標準是每千克20毫克以下。這明顯寬於新鮮蔬菜每千克4毫克、新鮮肉類每千克3毫克的標準。

若按加工食品的標準,而不是按新鮮食物的標準,上文提到青菜、韭菜炒蛋、紅燒肉和紅燒鯽魚中「嚴重超標」的亞硝酸鹽含量(分別是每千克5.365.645.527.23毫克)其實比標準低很多,可說是很安全的。

致癌物質,人皆聞之色變。可是很多是你每天都會吃下肚的,你吃蔬菜就吃下不少這些東西。紐約科學院(New York Academy of Sciences )的榮休醫學助理教授George Thomas,在他的博客中題為〈致物與蔬菜〉的文章談到,很多蔬菜為了自衛而自己合成的天然殺蟲劑,是致癌物。這些化學物質若提煉出來,一定不可以添加到食物中去,但在蔬菜中天然存在而出售給人吃卻沒有問題。

我們怎麼決定一種化學物質是致癌的?文章的解釋很值得一讀:「我們通常假設,任何化學品會在老鼠身上形成癌腫的,不管劑量大小,就是致癌的。至於老鼠的生理與人的生理有別,即使有些化學品會對老鼠致癌而對人卻無害,或者相反,則不在我們考慮之列。」

美國法例規定,凡是會在老鼠身上致癌的化學品,都不可以添加到食品中。很多地方蕭規曹隨。

文章說,值得強調一下人與動物之間的生物化學及生理之差異,它指出,只有人和豚鼠(guinea pig)是需要通過飲食吸取維他命C的,其他動物都有酶去合成維他命C。很多動物身上的病毒對人無害,可是某些動物身上都有的病毒對人卻是致命的,倒如豬流感病毒。

文章列出了一個長長的名單,把有致癌物的日常食用蔬菜羅列出來,裡面竟然有花生、蕃茄、薯仔、蘑菇、蘋果、洋葱……恕不盡錄了,怕你害怕得絕食而死。

2012年10月16日 星期二

吃隔夜菜會致癌嗎?(上)

大概一年前,在電視上聽到一位著名的電台播音員在節目中忽然插話說,千萬不要吃隔夜的煮熟綠色蔬菜,因為會致癌,並強調這是千真萬確的。我很驚訝,一是我每天都吃隔夜飯菜,也一定有綠色葉菜,相信很多人與我一樣;二是覺得電視台很不負責任,怎麼可以這樣簡單地發放一個可能引起很多人恐慌的消息?

最近,也聽到一些這樣的告誡,還聽到一位要帶飯作午膳的醫生說不帶隔夜蔬菜了,原因是太太不讓他帶,原因當然也關乎「致癌」傳聞。

我一直懷疑這傳聞的真確性,這只是憑常識判斷的:吃隔夜菜非常普遍,中外皆然,如果這會致癌,後果一定十分嚴重,以致成為重大的社會問題、國際問題。怎麼不見有權威的認真報道?也不見有關部門採取措施?因是之故,我不把問題放在心上,隔夜菜照吃。不過,為了把問題弄明白,我還是花了些時間,看看專家是怎麼說的。

網上的確很多人在傳播這一傳聞,也有不少相關的議論。所謂隔夜菜,有兩種理解,一是狹義地指蔬菜,二是廣義地指餸菜,包括肉、魚等。傳聞都說,隔夜菜的亞硝酸鹽含量大幅上升,而亞硝酸鹽公認是致癌物。

大陸一家報紙很認真對待這個傳聞,專門通過「浙江大學生物系統工程與食品科學學院食品科學與營養系實驗室」(認真長!)進行試驗,請廚師做了四個菜:炒青菜、韭菜炒蛋、紅燒肉、紅燒鯽魚,放在冰箱裡24小時後用微波爐加熱,然後分析四個菜前後的亞硝酸鹽含量變化。據報道:「隔夜」後的含量全部超過中國《食品中污染物限量標準》的限量,即新鮮蔬菜和肉類的限量,其中葷菜超標更厲害。

據此標準,青菜超標34%,韭菜炒蛋超標41%,紅燒肉超標84%,紅燒鯽魚超標141%”。這真的可稱為「嚴重超標」了,隔夜菜還能吃嗎?真叫人擔心!

這情況不知是誰首先發現、並通過網上向公眾散播的,最初的來源相信已無可考。消息也可能自海外傳入,因為西方同樣有關於 overnight vegetable 不宜吃的傳聞。

看來,食物煮好後放置一段時間,亞硝酸鹽含量上升是千真萬確的。所謂隔夜的「夜」,其實不是指天黑到天亮的夜,而應指一段時間,如若干小時,半天一天。

如果問題到此為止而下結論說,隔夜菜不能吃,可以嗎?傳聞看來就是就此下結論而傳播開的。事情到此其實還沒有弄明白,亞硝酸鹽含量上升而又的確超過了國家《食品中污染物限量標準》,但是否等於超過了安全水平?為什麼硝酸鹽較多而按道理轉化成亞硝酸鹽也該較多的蔬菜的亞硝酸鹽含量反而不及紅燒鯽魚?「隔夜」隔多久會安全?什麼情況下「隔夜」會安全?

我在專門戳破網上流言的果殼網上,讀到比較全面的分析,上面有兩篇相關文章:〈隔夜菜中的亞硝酸鹽真的“嚴重超標”了嗎?〉、〈吃隔夜銀耳會導致亞硝酸鹽中毒?〉。後來又讀到New York Academy of Sciences (紐約科學院)一位退休教授的博客文章,才對問題有了較全面的了解。

(「隔夜菜吃不得?」上)

2012年10月15日 星期一

舞蹈「墨分五色」的玄乎

一連兩晚欣賞了北京舞蹈學院青年舞團的兩套節目演出,既得到藝術上的享受,也刺激起關於藝術創新上的思考。

北京舞蹈學院是中國的舞蹈最高學府,享有「舞蹈家的搖籃」的美譽。月前在九龍看到它訪港演出的大幅海報(訪港出場所在新界的荃灣和沙田,香港區見不到宣傳),對是不是要看演出有些猶豫,因為知道這段日子事務較忙,但後來還是買了兩天的票。一場是名為《大美不言.國舞集萃》的精品專場,一場是名為《粉.墨》的中國古典舞新作品,其中比較惹人遐想的是《粉.墨》。「粉.墨」的真正意思是什麼?不知道。海報設計主要是不同深淺的黑白灰,彩色雅淡,而舞者靈動,衣袂飛揚,使人聯想到由傳統而來的創新。

據場刊介紹:「《粉.墨》以『墨分五色』為探尋起點,共分《解》、《行》、《體》、《淡》、《色》五個扁章。」各個篇章(場次)的介紹,都結合到用墨之道,如《行》,「舞蹈以墨色的『濕』為對照」,「舞出水暈墨染的之效」;《體》,「舞蹈以書畫中的『濃墨點晴』描摹人物的『精神重彩』」;《淡》,引用了水墨畫技法中的以淡破濃、潑墨;最後的《色》更以「黑白的極致,墨分五色的色階之音,試圖傳達着一種平淡天真的中國藝術風格」。這都說得抽象、玄虛。老實說,我看了演出,仍然摸不準其中的宏旨,在感激舞者、創作者的努力之餘,有辜負他們千里迢迢而來演出之好意的不安。

不是說演出不好看,就我個人而言,很多地方很喜歡。第一場把太極拳與舞蹈融合,表現以氣生成的生命混沌初開、和合,很有哲學意味,觸發了對整個演出的憧憬;利用墨在水中暈化展開的效果製作的前幕、天幕影像,不斷讓我浮想聯翩;以竹簾布置的舞台,配合上視像效果,簡約而富變化;天幕上黑地反白的書法,在燈光下忽然變成血紅,詭異得令人驚慄;第二場,舞者充分利用蓮步而流動、穿行,大有流水行雲之妙;第三場是戲曲與舞蹈的結合,音樂創作也採用奇大量戲曲和民樂的元素,供予發揮的舞台元素最豐富,水袖之戲劇效果令人驚嘆;……。

可惜,佳句不能合成佳篇,到了最後的《色》,基至予人草草收場的遺憾。按結構,這個篇章該以「墨有五色」而壓卷,但五色只能靠舞者的裙裾來表現,包括讓男舞者也各自穿起不同深淺的灰色鬆身裙來,讓壅腫的裙子不斷翻飛。各場中,以這一場最單調乏味,難以提升到「寫照人生的水交融之色」的終篇感受。

《粉.墨》說來說去,頂多說的是「墨」,「粉」就不作交代了。或許應理解為「粉墨」?而這只可以與有戲曲人物如鍾馗的第三篇章扯上關係。

整個演出讓人想到很多藝術創新上一個流弊:拿觀念說事。這有點像「文革」時文藝創作的概念先行,就是拿出一個看來是高層次的觀念來作為創作的主導、依據,於是一切都以之說事、包裝。這些觀念往往都是難以具像表達的,表達不出來,就靠玄虛的說詞補救,以求圓滿。這常常讓「不夠水平」的觀象聽得、看得一楞一楞的。這樣的作品,在各個藝術領域都大量存在,不少其實內容粗俗、技法粗糙,但由於披上藝術的外衣,有時還是大師級人物的作品,大家常常就像觀看王帝的新衣一樣,都只是不住地讚好。這真是:「是不是藝術不要緊,把它說成是藝術才是重要的。」

2012年10月14日 星期日

我的中國心

作者:沈祖堯 (香港中文大學校長)

1959年。我在香港出生。在一個英國殖民地成長,我在一家擁有一百五十年歷史,最具殖民地色彩的中學畢業,我校的校徽甚至乎配有皇冠圖像。中學畢業後,香港大學取錄了我,港大是一家由英國政府建立的大學,致力培訓學生操一口流利英語,以備將來投身公務員團隊或與英國商人做生意。當我離開校門時,我對中國內地的認識近乎零。

1982年。父親帶我和弟弟一起回到上海探望祖母,這是我第一次回到中國。父親向我指出那家一度為祖父擁有的飯店,他對我說上海除了年長了四十年之外,跟他在二次大戰離開時根本就沒有兩樣。及後,我跟表兄弟見面,我感受不到我們同屬一個家族。我們乘船展開上海至蘇州之旅,原以為此乃探索錦繡河山,深入了解中國文化的良機,可惜船上的衛生設施,擠擁不堪的船艙,再加上那些食物,我覺得自己不屬於這個地方,也不屬於這個國家。

1983年。我自醫學院畢業,跟數位同學加入一個多國籍的學生小組往歐洲去。是次旅程,有來自十個國家的學生。在瑞士的時候,當我們欣賞一場民歌表演之際,表演者建議為每一個國家獻唱歌曲。他們邀請不同國籍的學生,當聽到代表該國的歌曲時從座位站立起來,接受觀眾的熱烈掌聲。這一刻我暗生疑竇,不禁自忖:我該在人家唱出英文歌或中文歌,還是台灣歌時站起來?我產生了身分危機,感到異常尷尬。

1985年。我在威爾斯親王醫院當初級醫生。我被派照顧一名腎衰竭及心包滲漏的病人,在緊急情況下,我替他插喉,透過一個緊急救護袋,為他泵入氧氣。我也在他的心臟,插入一枝針,從心包抽出液體。他的血壓開始上升,並且從新呼吸,但加護病房卻拒絕收症。翌日,我被嘲為「蠻牛」(過於魯莽),並被批評在沒有加護病房專家的同意下擅自替病人插喉。我如夢初醒,深深體會醫院的醫生分三個等級,高高在上的是一點中文也不會說的外籍醫生、中間是不說地道的中文(或裝作不懂中文) 的中國籍醫生、最下面是那些操流利中文的中國籍醫生(包括我)。我心裡不禁慨嘆:中國人在自己的領土上,竟然成了二等公民。

1986年。我跟數位朋友以遊客身分組團遊覽北京。我們參觀了萬里長城,明白我們是好漢之後。我們去看盧溝橋,聽到日本人如何開火,發動中日戰爭。我們見證夏宮(圓明園)的頹垣敗瓦,想像當時的中國政府如何給八國聯軍包圍。其後導遊告訴我們,當他還是中學生,在沒有要求得到一分錢回報下,下課後就幫忙築建人民大會堂。我對自己說:這就是我想成為的中國人。

1987年。當北京和倫敦討論如何讓香港順利回歸中國時,過去被認為是英聯邦一員的香港居民,被賦予一個特別的身分,稱為英國屬土公民(海外)或簡稱為BNO。此國籍沒賦予港人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的居留權。持BNO的人士,只享有自香港至英國為期6個月的免簽證待遇。英國公民之門關上了,我有被出賣的感覺。

1988年。奧運會在漢城舉行。當我在看乒乓球的總決賽:中國對南韓,我為中國隊喝彩歡呼,當中國隊勇奪金牌,我差點兒下淚。2008年北京奧運,中國運動員鄒市明成為了首位在男子輕蠅量級拳賽中贏得金牌的健兒。在賽後,他圍上中國國旗並說:「我們不再是東亞病夫了。」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我為自己是中國人感到自豪。

2008年。汶川大地震奪去了十一萬同胞的寶貴生命,一百九十萬個家庭被摧毀。我帶同逸夫書院的學生,往北川探訪受傷及流離失所的居民。當我抱著那些被逼截肢的孩子,當我親眼目睹地震後,災後創傷症候群的受害者,我深深感受到骨肉之親的苦難。

2010年。我帶父親重返上海,上海已經搖身一變成為國際大都會。我們重訪當年祖父擁有過的飯店,父親指出他小時候玩耍的那道樓梯,當他看到飯店已成了歷史文物,他的眼晴泛紅了。我知道這叫做,「落葉歸根。」

2012年。我看見香港人跟內地遊客,在上水港鐵站打鬥起來,港人揮舞殖民香港旗幟,升起一張海報宣稱「中國人滾回中國去。」他們叫囂:「我們是香港人。我們不是中國人。」我的心下沉了。 

若我們不是中國人,我們又是甚麼人呢?在我們的基因內,每一樣東西都是與中國血脈相連的—我們的眼睛、我們的頭髮、我們的生活模式、我們對食物的偏好、對音樂、對文化的情懷…我不能,也不會,否認我是中國人。

(原載香港中文大學「校長網誌」
https://www.vco.cuhk.edu.hk/js_blog/index.php?option=com_jaggyblog&task=viewpost&id=56&Itemid=13&lang=zh-TW)

2012年10月12日 星期五

從莫言得獎看中國人的劣根性

莫言的新作品:話劇《我們的荊軻》
莫言獲評選為本年度的諾具爾文學獎得主,華文傳媒一片熱鬧。我自問孤陋,沒有讀過莫言的小說,於是只有看熱鬧的份兒。今天打開報章一看,固然看到不少人的高興讚譽,卻也看到不少人的氣憤批評,甚至有人說要到斯德哥爾摩去向諾貝爾獎評選委員會抗議云云。

各地華人,特別是大陸的中國人,不知道打什麼時候起出現了「諾貝爾獎焦灼症」。科學、經濟方面的獎項,大家都自知一時難以有所突破,於是就都寄希望於人文方面的獎項,主要是文學獎。終於有個土生土長、在中國土地上有所成就的莫言得獎了,當然值得高興。可是冷言冷語也接踵而至。奇怪嗎?一點不奇怪。劉曉波有反建制光環,得了和平獎尚且被同一陣營裡發出的冷箭射得箭豬一樣,莫言被歸類為建制中人,捱罵是必然的了。

有人說,好罵人是中國人的劣根性之一。以前上街,經常見到有人對罵,粵語稱之為「鬧交」,這君子動口不動手的「鬧」真的會很熱鬧,常吸引來一大圈人。這樣的街頭熱鬧已少見,原因可能是升格了,罵到了報章、電台、互聯網去。

大陸有評論說:「看看各大網站的評論,到處是污言穢語,臭氣沖天。這充分證明了,中國人是世界上最好罵、也最善罵的民族。」很多謾駡用語之「下流、卑鄙、惡毒」,令人「深感震驚」。這與中國的深厚文化根基有關,據說中國人「罵人語言之豐富多彩、酣暢淋漓,罵人傳統之歷史悠久、根深蒂固,絕對是世界之最」。而且中國人罵中國人的時候,往往比罵外國人「更有勁、更興奮、更毒辣」。

中國人有值得自豪的悠久文化,但也有由之而來的種種劣根性,百多年來,知識分子對此不乏深刻的自省。台灣作家柏楊著名的《醜陋的中國人》是其中的表表者。這書始於三十年前,那時柏楊在台灣用這個題目作演講都不可以。一代人的歲月過去,這書早幾年竟然在大陸出版了,可見時代發生了很大變化。可是就中國人的劣根性而言,變化不大。柏楊說:「中國人是一個受傷很深的民族,沒有培養出讚美和欣賞別人的能力,卻發展成自鬥或阿諛別人的兩極化動物。」莫言得獎惹來的「爭議」是為新證。

由於「沒有培養出讚美和欣賞別人的能力」,中國因而最愛窩裡鬥。柏楊一九八四年在美國愛荷華大學演講指出:「中國人的窩裡鬥,可是天下聞名的中國人的重要特性。」

他說:「整中國人最厲害的人不是外國人,而是中國人。凡是出賣中國人的:也不是外國人,而是中國人。凡是陷害中國人的,不是外國人,而是中國人。」

中國人並不窩囊。柏楊說:「每一個中國人都是一條龍,中國人講起話來頭頭是道。上可以把太陽一口氣吹滅,下可以治國平天下。中國人在單獨一個位置上,譬如在研究室裏,在考場上,在不需要有人際關係的情況下,他可以有了不起的發展。但是三個中國人加在一起,三條巨龍加在一起,就成了一條豬、一條蟲,甚至連虱都不如。因為中國人最拿手的是內鬥。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內鬥,中國人永遠不團結,似乎中國人身上缺少團結的細胞。」

在有外國人批評中國人不知道團結時,柏楊說:「你知道中國人不團結是什麼意思?是上帝的意思!因為中國有十億人口,團結起來,萬眾一心,你受得了?是上帝可憐你們,才教中國人不團結。」

這自然只是自嘲之言,他說:「我一面講,一面痛徹心腑。」看着莫言成了箭靶,你是否也有此痛?

2012年10月11日 星期四

中國人,別發「美國夢」

「美國夢完了」
約一星期之前,在《紐約時報》網頁讀到托馬斯.弗里德曼(Thomas Friedman)的文章 China Needs It’s Own Dream (中國要有自己的夢想)。當時就想,這樣的文章,該讓多些中國人看看。過了幾天,發覺《紐約時報》的中文版面世了,一打開就看到這篇文章的標題,翻譯為意思更清晰的「要『中國夢』不要『美國夢』」。

這樣的話,如果出自中國人的口,很多人聽來會不順耳,可能認為這是哪個狂妄自大的「憤青」出於民族情緒說的,連夢也不要美國的、非要「國貨」不可。

由美國人說出來,可能就不一樣了。可是也不盡然,就弗里德曼議論的話題來說,也可能有人對一個美國人說出這樣的話來有牴觸。他說的是資源浪費問題,指出如果中國正在興起的中產階層(三億人,預計到二零二五年增至八億人)都圓他們的「美國夢」,那麼人類將需要多一個地球的資源。這是不是說美國可以那麼消耗,中國卻不可以?

他把「美國夢」簡單描述為駕大汽車、住大房子、吃麥當勞的巨無霸,這當然並不涵蓋人們心目中的「美國夢」。「美國夢」主要是從生活享受上來說的,更簡單地說,就是高消耗、高消費的生活方式。

據一項數據:佔世界6%的美國人口,消耗着世界35%的資源。美國有三億人,中國目前的中產階級人口與之相若,如果都實現「美國夢」,等於也消耗世界35%的資源,中美合起來,就消耗世界七成資源了。中國的中產階級到二零二五年再增加五億人,那消耗量還得了?更不要說十幾億中國人都富起來了。

這些資源來自哪里?不來自這兩個國家,而是來自全球。這是我們這個星球難以承受的,弗里德曼因而告誡說:中國人不可有「美國夢」。即使你不甘心美國人才能有「美國夢」也沒有辦法。我相信,弗里德曼也認為美國人該放棄他們的「美國夢」的,而這是遲早的事,差別在於,是主動放棄,還是被逼放棄。美國人過量消耗的資源來自世界各地,當世界其他地方不着緊這些資源的時候,這沒有問題,可是隨着其他地方逐漸富裕(對資源需求增加)和自覺(知道資源之可貴)起來,問題就來了。

美國當然也知道問題的存在,也在着手處理,近年努力開發油葉岩這非常規能源並取得巨大技術成果是很好的例子。但只是開源而不節流,問題無法真正解決。在美國這個以自由為最高價值的國度,這談何容易?加州近日忽然鬧起汽油荒來,反映了問題之不可忽視。這是在國際油價處於相對溫和水平的時候發生的,油價只及歷史高峰時的三分之二左右。四年前到美國旅行時,油價正好衝向每桶140美元大關,美國人每天不可或缺的汽油其實比世界很多地方例如香港都便宜得多,可是美國人都時都有如熱鍋上的螞蟻般焦灼。

中國人不該有「美國夢」不是為了誰,而是為了自己。一個不負責任的美國,地球承受得了;一個不負責任的中國,世界承受不了。這正是展示中國有別於歷史上其他世界大國的好機會。作為世界上下數千年唯一的文明國家(不是民族國家),中國有自己的行為規範,有自己的夢想。

弗里德曼也有他的「中國夢」:希望美國可以如中國般以高效律的行政方式,一紙令下全國推行地落實可以持續發展的綠色政策。這當然只屬發夢。對於「美國夢」,中國人也就限於發夢好了,但要對美國人實現不了的「中國夢」有信心。

2012年10月10日 星期三

從《紐約時報》中文版看到……

南美洲馬羅尼河(Maroni River)上,一艘沉船被植物
完全覆蓋
早就聽說美國《紐約時報》(NYT)準備搞個網上中文版,但並沒有十分在意。直到前天,才在NYT網頁上看到它的中文版廣告,鍵入一看,原來已面世了。

日前在香港報章上看到,NYT有個獨家專訪,訪問了薄熙來的前妻李丹宇,這原來就來自NYT的中文版,看來是為了壯大新網頁聲勢而大力炮製的獨家新聞。

NYT推出中文版,是看好中國市場之故。在全球經濟前景黯淡的背景下,國際經合組織(IMF)、亞洲銀行等對中國經濟前景的預測都下調了。據前者預測,中國經濟今年只能增長7.8%。相對於過去二三十年,這樣的增長偏低;不過放在全世界來看,這仍然是最大的亮點。中國迅速增加的富裕起來人群,已成為世界最吸引人的市場。另一家西方大報、英國《金融時報》的中文版上今天報道,時尚零售商卡倫•米倫(Karen Millen)今天登陸中國,在北京開設在中國大陸的第一家分店,並計劃未來五年內開到60家。

在這樣的情勢下,作為美國報業旗艦的NYT向中國讀者開設中文版是順理成章的事。NYT很慷慨,早幾年曾要付費才可以閱讀的皇牌專欄作家如克魯格曼(Paul Krugman),弗里德曼(Thomas Friedman),紀思道 (Nicholas Kristof) 的文章,都翻譯出來以饗讀者,還可以中英對照着看,像《金融時報》中文版一樣。

打進中國市場,也是與讀者的目光同步的。NYT是高檔次的國際大報,視野廣闊,你即使未必同意它在社論上論說的觀點,但也一定可以從它廣泛、深入、嚴謹的報道和文章中得益。它的讀者的品味也是高檔次的。剛才到NYT的英文版上查看了讀者搜尋字眼的排行榜──不妨玩個游戲:以下五項中,你猜從一到五怎麼排列:Obama(奧巴馬)Modern love(現代愛情)Presidential debates(總統辯論)China(中國)Bo Xilai (薄熙來) ?

答案如下:
1. Presidential debates
2. China
3. Bo Xilai
4. Modern love
5. Obama

我幾年來一直注意到,China在這個榜上一直位居前列,經常居於榜首。在美國的總統辯論剛結束之際,China仍居第二位,可見彼邦高階讀者對中國情況之關注,且不管這是基於什麼原故。

這讓我想起已退休的香港前副廉政專員郭文緯提出的一個觀點。郭文緯在香港廉政公署工作了近三十年,是聯合國反貪專家組裡的唯一的華人。他在香港關於國民教育的爭議中提出這樣的疑問:「中國由被奚落為『東亞病夫』到今天即將超過美國等超級大國而成為經濟強國,全球學校的潮流就是開立與中國相關的科目,很多外國家長都安排他們的子女學普通話,認識中國。為什麼我們卻要取消國民教育,不准自己的孩子認識中國?

辛棄疾有兩句詩經常被人引用:「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人們多是站在「千帆」、「萬木」的位置引用這兩句詩的,樂觀、豪邁。作為香港人,今天引用這兩句詩卻頗帶沉痛,因為感到落在「沉舟」、「病樹」的位置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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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時報》中文版:http://cn.nytimes.com/

2012年10月9日 星期二

血緣之愛,天經地義

血緣關係,是最親密的關係。這不僅是就人而言,也廣及人以外的很多動物。血緣中最密切的,是父母子女之間的關係。很多動物中父母對子女的關愛之情,不下於人類。看動物紀綠片,常可以看到這方面的描述,特別是幼仔不幸夭折時,母獸俳佪不去之悲情,最惹人共鳴。這樣的血緣之愛,天經地義。

雌雄相配的關係,是為姻緣,是為較廣義的血緣。再推廣,就是同族族人、同國國人之間的關係,這個人群之中,除了有相近的基因、外貌,還有相同的語言、文化、習俗,雖然不是直系的血親關係,但有遙遠的血緣之親,因此也特別親愛。有句話形容他們之間的關係是「血濃於水」,以比喻同族、同國成員之間的關係如骨肉至親,密切難分。

如果因為血緣關係,愛你的至親、愛你的家庭是天經地義的,那麼愛一個由此擴大了的家──家族、民族、國家,又有何不可?有何不對?「家是小的國,國是大的家」,這是任何人都可以理解的簡單關係。

在香港,這樣簡單的事情弄得很複雜。這有歷史原因,一百多年來,中國內部混戰,還有外國勢力入侵,把人們對國、族的思想和感情都顛覆了,有些人甚至被洗腦了,一提到「國」字,就不知所措、不能自處,不知道立足點何在。這也難怪,我們今天說「中國」沖口而出,而其實「中國」兩字成為社會習用詞,不過是百年左右的事。之前,中國人只知有族而不知有國,只知有大清、華夏大地、炎黃子孫而不知有中國、中華民族。直到外國強權的堅船利砲打到來,中國人才想到我們也該有個國,於是才自稱為中國,又把漢滿蒙回藏合稱為中華民族。

這種主要基於血脈、血緣的認同感,與其他地方民族的自我認同感一樣,是在地緣形勢、文化傳統之下自然形成的,就如家庭裡的血緣關係一樣,否認不了、抗拒不了。其中各成員之間的親和力、向心力也是抗拒不了的。即使平時不怎麼顯露,一旦國家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就突顯出來、激昂起來。這也是所有國家民族為了生存、繁衍都擁有的自我保護能力。

至於是不是所有成員都必須有、天生有這樣的向心力,我看不是。既然在我們的世界中,父子兄弟也可成仇,以至血親家庭破裂,有什麼感情是可以由DNA決定了的?

或許正因為這樣,為了自已國家民族可以自立於地球之上,我們須要採取措施加強成員之間的親和力、凝聚力,就如針對人類家庭不斷走向破裂而出現越來越多提倡親子關係的活動一樣。

「因為血濃於水,所以要愛家,要盡對家庭的義務」,這句話相信沒有人會反對。把這句話中的「家」置換為「國」又如何?一名大學教授為文卻說,這「是落後的,是不文明的」。這不知道是什麼邏輯。

這名教授反對國民教育,卻又說應該提倡做「公民國民」。「公民國民」非「國民」,這不等於說「白馬非馬」嗎?據說,「『公民國民』以尊重人性基本為依歸,不是以血緣區分你/我、好/壞、愛/惡。」邏輯真的混亂了,血緣的確可以分你我、親疏,但說尊重血緣就分好壞、愛惡就強辭奪理了。若此說成立,以血緣劃分的家庭也不該存在了。

2012年10月8日 星期一

亂揮「尚方寶劍」的白色恐怖

日前,一名高官被記者拍攝到飲過啤酒之後照樣駕車;駕車途中,繼而被拍到汽車一側壓過了雙白線。高官於是被直指「醉駕」。這新聞讓我不寒而憟,有白色恐怖的感覺。

大概,誰都認為那高官錯了,他身為高官而沒有以比一般人高的行為標準要求自己,反而不如一般人的檢點。我身邊駕車的朋友,對酒後駕駛都十分看重;彼此在飯局中相聚,他們若駕車來了,幾乎都滴酒不沾,有時在大家起哄之下,也頂多在飯局開始時淺嘗一兩口。我對那位位高權重人物的輕率、幼稚,既不理解,更不同情。同樣不理解的,怎麼會委這樣的人予重任?

他被傳媒整了,用粵語來說,是「抵死」(活該)

可是,令我不寒而憟的不是出現了這樣的「父母官」,而是傳媒生死予奪的霸道。

從那家爆出這新聞的報紙的一貫立場和行事作風可以判斷,這新聞是「炮製」出來。它對新上場的政府和那高官都有必欲除之而後快。有關記者大概早已把那高官的活動、飲食習慣調查清楚,然後部署行事,跟蹤拍攝了不知多少天,才完成了計劃。

以前對記者有句恭維話叫「無冕皇帝」,以標榜他們無所畏懼而人皆懼之。這話如今已成死語,因為大家都知道傳媒也得守法、自律,不可以為所欲為。

不再是「皇帝」,但傳媒自以為有「尚方寶劍」,要斬誰就斬誰,要置你於死地,絕不讓你逃出生天。擁有一公里以外也讓你無所遁形的攝影機,要找你的岔子、讓你出乖露醜又有何難?有人會為這樣的「揭露」辯護說,身正不怕影斜,你其身不正怪得了誰?何況這是公眾人物要付出的代價?

一航公眾,都從仰視的角度觀望對公眾人物,自然就視之高於常人,以至崇而敬之,對之有異於常人的高標準要求。這其實是錯覺。傳媒作為社會之公器,不應屈從以至助長這樣的錯覺。對公眾人物作嚴格的監督是應該的,但標準應在法律和常人的規範以內。不必把公眾人物捧上神壇上去崇拜,也不應以神壇上的標準去要求他們。司空見慣亦平常,他們也不過是常人而已。

可是作為社會領袖或被錯覺視為公眾典範的人物,卻應該對自己有較高標準的要求,是所謂嚴於律己。前天飲宴完了,與一位最近到某電視台作了節目主持的朋友一起走,過馬路時,紅色人像燈亮了,馬路上「望盡天涯」也看不到一輛汽車,我按平時的作派「大膽地往前走」。朋友卻一手拉着我,說是他目前的身份不允許他這樣做。於是我也只有好好乖乖地呆在路邊,不自覺地回頭望望有誰在盯着。

傳媒往往卻寬以對己而嚴以律人,在社論中站在道德高地上道貌岸然,在其他的版面就誨淫誨盜、為利是圖。上面說到的那家傳媒,早些年把這種作風帶到台灣去,最近據報說要撤走了。我聞之搖頭,不是為它的撤走而可惜,而是為了它把台灣傳媒搞得污煙瘴氣的爛攤子。

管理學上有「鯰魚效應」(Catfish Effect)之說,說是沙甸魚捕撈上來之後,要在魚缸裡放進了一條生性活躍的鯰魚,使沙甸魚不得不也動起來以「生猛」地送到市場去。台灣開放報禁之前,傳媒局面沉悶。那家香港傳媒過去一搞局,局面活了,卻也劣質化了,從平面傳媒到電子傳媒,似乎比香港更不堪,幾家本來以文人辦報知名的報章也不能倖免而走向庸俗化,都在惡性競爭的泥淖中掙扎。

做傳媒的最大好處,是一切都可以在文化光環的籠罩和新聞自由的保護下進行,那怕那是可恥的偷窺所為。

2012年10月5日 星期五

一個做環保生意的好人

廢塑料瓶新用途
我們嘴邊常掛着一句話:好人有好報。還有一首歌叫《好人一生平安》。這多半是出於對遇到的好人的祝願。每當遇到特別難得的好人時,人們會不期然打心底裡送上這樣的祝福。日前與一位朋友會面後,我就衷心地這樣默默祝願他。

這位朋友,若以一般人的「成功人士」標準來衡量,絕對算不上「成功」,甚至可以說是「失敗」的。他在香港打滾幾十年,沒有自已的房子,位在公屋裡,更沒有車子了。另外一「子」──妻子,他是有的。

若說成功的話,家庭是他的最大成功。妻子是一位很賢淑的女子,懂得持家,任勞任怨,還煮得一手好菜。他們有兩個女兒,一個到了外國念書發展,一個也快在香港一所著名大學畢業了。那天與他見面,說話間,他掏出一張手繪的生日卡來,是念設計的女兒畫給他的,上面有句話:常念一二。這是女兒在提醒他:不要記懷那常八九的不如意事,多想只一二的快活事。朋友笑咪咪地──他總是這個表情──說,工作不順意時拿出這卡片看看,對平伏心情很管用。

他的事業一直頗為顛簸。他做事很專注,愛鑽研。初認識他時候,他每個夜晚在灣仔街邊賣粥和炒粉炒麵,因為食品做得好,生意很紅火。後來,他換過不少行當。近年,只知道他回了大陸打工,但不知道做的是什麼。這回見到他,才知道他現在做的是塑料瓶回收生意,只是兩年多沒有拿過工資了──並不是公司發不出工資來,而是他不要,準確地說,是他不給自己發工資。

他服務的合資公司做塑膠原料生意,他對前幾年很渴市的塑料原料貨源很有辦法,參與成立這家公司後,本來以為可以給合作伙伴帶來利潤。卻誰料全球經濟遽然逆轉,歐美市場不景氣,公司自此一直沒有盈利。他代表公司,沒少給伙計發工資,但就是不好意思給自己發。

這虧吃得不小,可是讓他贏得了合作方的信任。他後來讓公司轉型,改做廢塑料回收生意,就是回收廢瓶,再造成原料。這轉型看來是成功的,因而被一家大企業看上並收購了,在深圳開了很大的寫字樓,準備過一兩年上市。

在這轉型過程中,他本來可以走出另一條生路來,可是他這個本着良心做事的好人,寧願繼續讓自己不拿工資下去,也不走那條路。原來他曾代表公司與香港一家這方面的龍頭企業商討成立新公司,成功了,他不但可以拿工資,還有不少股份。只要他同意,合作就不成問題。他最後拒絕了,因為看到對方的人,心太壞,太貪財;雖然對方貪的不是他的錢,他也不答應。

由此,他讓我知道,香港頂着漂亮光環做環保生意的人的另一面。他們一些人作了點投資,賺到政府的合同和慷慨補貼,而其實沒有認真做事。另一些屬於慈善機構的人也做塑料瓶的回收,還到學校發起大型回收運動,可是實際上不懂業務。與前一種人合作,他氣憤;與後一種人合作,他啼笑皆非。他也為政府的推動環保的公帑用不得其所而感到無奈。這已使他產生新的計劃,希望能把香港的塑料瓶回收、循環再造真正搞起來。

我祝福這樣的好人,希望「好人有好報」這老話真的靈驗。

2012年10月4日 星期四

火龍徑,徹底埋沒浣紗溪

新落成的火龍徑
港島大坑的舞火龍,是香港一項難得保存逾百年的地區民間傳統活動。去年,大坑舞火龍獲列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氣更大了。從大坑通往維園的一條新的行人通道日前落成,獲命名為「火龍徑」,又為大坑舞火龍的名聲添上一筆。

可是我對這火龍徑的誕生頗為失望。這不是由於我對舞火龍這傳統不尊重,也不是因為這行人道建得不漂亮。

舞火龍的習俗在中國很多地方都有。日前在電視就看到,浙江百幾個鄉鎮到中秋前後都會舞火龍,他們的火龍紥作工藝和造型,竟然與大坑的火龍很相似。龍體以禾稈草紥成,插上香,用茅竹舉起。舞動時,香火點燃,香煙繚繞。中秋是慶豐收的節日,舞火龍既為慶祝,也為祈求來年好景。大坑舞火龍則多了抗疫防災的期許。

大坑所在地,是港島先民的最早的聚居點之一,隔不遠還有黃泥涌村,兩地都有集港島雨水而成的溪澗。黃泥涌的水流量可能較大,而大坑以「大」為名,水量相信也不小,以至成為以浣紗聞名之地。居民多了之後,這裡形成香火頗盛的天后廟、蓮花宮,而本來可以浣紗的溪澗就變成了排水道、污水渠,進而埋沒成了浣紗街。

這大抵是很多城市都有的經歷,城市都依傍大小水道而成,而本來作為生命線的水道,很快就受到污染,大的慶幸保存下來,小的就大都泯滅了。可是隨着人們富裕起來,對大自然的依戀復甦,一些地方重新發現天然水道的可貴。風水風水,人們又再追求活水帶來的祝福。

大坑的溪澗其實沒有完全消失,它從浣紗街地底流出,再出現成為人工明渠,在皇仁書院旁邊流向維園,復經維園地底,流出銅鑼灣避風塘。那段明渠之上,本來有一條約一米闊的高架步道,走在上面,下有流水,傍依翠綠,若脫塵囂,很難想像咫尺之外就是港島最繁華的銅鑼灣。雨季,腳下水量不小;旱季,則時有異味。

原來的大坑明渠
現在把它改建成為五米多闊的行人步道,行人、火龍不錯都方便了,但也把大坑僅存的自然遺蹟也填埋。

這樣的改建似乎順理成章,整個大坑以至整個香港就是這樣發展起來的。在以前的條件下,為城市發展而犧牲自然環境幾屬必然走向,很難兩全。到了如今階段,是否蕭規曹隨地走下去,就值得商榷了。首爾(漢城)重建清溪川、廣州恢復東濠涌和荔灣涌的經驗都很值得借鏡。相對於它們,讓浣紗溪再展芳容的工程會小得多。本來的明渠兩旁沒有多少建築物,一邊是運動場,看台也沒有,不必大規模拆卸。維園那一段更好辦了。維園是港島最大的公園,由填海而成。當初看來只考慮其公園功能,而不重園林設計。就後者而言,維園失諸平,無可觀;無水,更難言活了(那放船池不足道)。若能從大坑引入活水,可給整個公園的設計注入豐富的想像元素。

維園正舉行中秋花燈展,當中的焦點是一個兩三層樓高的「火龍果花燈」。「火龍果」置於一個臨時設置的水池當中,入夜後,燈光水影,流光溢彩,互添嫵媚。花燈若只設旱地之上,失色何祗一半?

據說政府選定了市區內16條可以改善的明渠分階段覆蓋,大坑明渠是為第14條。餘下的只得兩條,一條是啟德明渠,將活化成啟德河。另一條是香葉道明渠,會覆蓋成為南港島線的黃竹坑站。

僥倖活化過來的水道只有啟德明渠,其他的──該怎麼說──「死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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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文參閱:
親水:首爾清溪川的設計概念 http://silverylines.blogspot.hk/2011/11/blog-post_17.html
東濠涌整治讓人憧憬 http://silverylines.blogspot.hk/2011/11/blog-post_22.html

劣酒、領土與政客

作者:村上春樹

圍繞着釣魚島問題(註:村上原文使用的是日方對釣魚島的稱謂「尖閣諸島」,下同的紛爭白熱化的當口,聽說日本作家的書籍從中國書店消失,作為一個日本作家,心中感到震驚不小。這是政府主導下有組織的排斥行為還是書店自行的決定?詳情不得而知。此刻我暫且不就其是非曲直評論。

這二十年來,在東亞所達成最令人喜悅的事情之一,就是在此的固有「文化圈」逐漸形成。造成這一狀況的主要原因之一大概就是中國大陸、韓國、台灣的經濟成長。正因為各國的經濟體系逐步強化,文化才能進行等價交換,很多的文化成果(智慧財產)得以跨越國界彼此往來。一旦有了共同的規則,過去在這個區域猖獗的盜版問題也漸次消失(或者說逐步減少),對於著作人的預付款和版稅也都能正常支付。

以我自身經驗而言,「能做到這一步實在是不簡單」。只因之前的狀況實在惡劣之極。我不再列舉實例(免得在此節骨眼徒增紛擾),但最近的環境確實有了顯著的改善,這一「東亞文化圈」已逐步成為豐富、安定的市場且逐漸成熟。縱使仍留着幾個個別的問題,在這個市場範圍內,音樂、文學、電影、電視節目,基本上已經能自由地等價交換,取悅多數人的耳目。這不得不說是非常值得稱許的成果。

比方說,韓國的電視劇人氣火爆以來,日本人比起以前對於韓國文化更加抱有親切感,學習韓語的人也為此激增。相對的,比方說我在美國的大學時,不少韓國、中國留學生到我的辦公室造訪。他們愛讀我的書,熱愛的程度令人驚訝,我們之間有着很多共通的話題。

這樣一個良好的狀況的出現是多少人花費多少心血努力而來的。我作為當事人之一,力量雖然綿薄,但也盡力促成,我們可以這樣期待:安定的交流若能持續下去,我們和東亞鄰國間所存在的種種懸案,縱使仍要花上時間,但也畢竟是朝著解決的方向進行著。文化交流的一個重要目的,能讓我們認識到「我們是語言不同但情感與共的人類」。這就是所謂跨越國界靈魂交流的道理。

這次的釣魚島問題或者竹島問題(:日韓間的領土紛爭)破壞了我們好不容易達成的成果,作為一個亞洲作家,一個日本人,我深感恐懼。

只要國界存在,令人惋惜的(該這麼說吧)領土問題就成為無從逃避的課題。但這應該是實務上能解決的事情,或者說,它就應該限定在實務的層次上解決。領土問題超出了實務課題範圍,踏入了「國民感情」的領域,就見不到出路,就會帶來危險的狀況。這就像劣質酒類所造成的宿醉。劣酒只需幾杯就能讓人醉倒、腦子充血。人們的聲音變得高亢、行動變得粗暴。理論變得單純、思維成了繞不出去的圈。但熱鬧騷動之後,一旦清晨從宿醉中醒來,剩下的只是惱人的頭痛。

我們應當小心這類痛飲劣酒後進行煽動的政客名嘴。一九三零年代希特勒得以穩固政權,就是因為將主張恢復一戰時失去的領土作為其政策基幹。其最終造成的結果已為眾人所周知。這次釣魚島問題會把事情推升到如此嚴峻狀況的原因何在,我想,兩方在日後冷靜下來時應該要檢驗一番。政客名嘴只需巧言令色就能煽風點火,但實際受傷的是在第一線搖旗呐喊的每一個個體。

我在《螺旋鳥年代記》這部小說裏提過了一九三九年的「諾門罕戰役」。這是國界紛爭帶來的短暫但熾烈的戰爭。日本軍和蒙古(即蘇聯)軍之間爆發激烈戰鬥,雙方士兵死亡人數到達二萬人。我寫完了小說之後,造訪事件當地,我站在彈匣等遺留物至今仍散落的蒼茫荒野上,強烈的無力感襲來,我思考著:「為什麼為了一片草木不生的不毛之地,人們要彼此殺戮爭奪呢?」

我在文章開頭處說過了,對於中國書店把日本作家著作下架,我沒有闡述意見的立場。這完全是中國國內的事情。作為一個著作者,儘管深覺遺憾,但也莫可奈何。在此,我所能說的是:對於中國這樣的舉措,請不要採取報復行為。一旦採取了報復行為,就成了我們自己的問題,最終會反彈傷到我們自身。反過來,如果我們抱持着「不論發生什麼事情,我們對於他國文化始終不失敬意」這樣的冷靜態度,這就是我們的一大成就。這就能讓我們站在痛飲劣酒的相反位置。

劣酒宿醉終會醒,但靈魂交流之道一日不可阻礙。多少人花費多少心血搭起了這個靈魂交流之道,這是一條無論如何都該維持暢通的重要道路。

 (原載:二零一二年九月二十八日日本《朝日新聞》譯者:老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