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12日 星期五

時代進步,卻使生活與藝術分離

吃罷朋友送來的手製月餅,抄寫一遍蘇東坡的《水調歌頭.中秋》
「手寫熱」之出現,其實是意料中事,儘管這只會發生在數量不多的人群當中。在懂得寫字的人口裡,能有三兩個百分點的人熱起來就很不錯了。熱也不會很熱,但一定會持續有更少數的不斷孜孜以求,樂此不疲,因為這是藝術,是享受。

漢字最初的發明,完全是出於紀錄、溝通的需要,那時沒有人把它當作是藝術。由於它是循着象形這方向發展的,與圖畫有着天然的孿生關係。人對美、對藝術的追求又是天生的,漢字書寫於是天生就有實用和藝術的雙重價值。實用的一面誰都知道,藝術的一面則否,不同的人對之有不同的感悟。少數人會有超群的掌握,有人因而成為千古景仰的書法家,而大多數人即使寫不出好字,也心嚮往之,見到漂亮的字,都會讚歎。

如果要選世界最普及的藝術門類的話,漢字書寫一定名列前茅。在古代,要麼不讀書,讀書的話一定要學寫字,學寫好字,都是以大師的筆跡如王義之、顏真卿為學習對象。讀書人的字即使達不到成名成家的水平,也必不錯,否則應付不了日常繁多的書寫,如信扎、記帳、公文、寫作等需要。只要看看前人的書扎手蹟,就知道這是事實。

於是,曾幾何時,書法藝術成為中國人日常生活中最普及的藝術。讀書人的字寫得醜,是羞恥的事。而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從讀書啟蒙開始就在老師、家長的督促下天天習字,以後又天天與筆墨打交道。到清朝的科舉考試,書法之好壞更是取錄的重要標準,讀書人在這方面下的功夫更深了。

《篆刻學》、《啟功絮語》與《錦灰堆》
這與作詩相似,古時讀書都要學寫詩,每個讀書人都能寫詩。他們未必都是詩人、書法家,但也都一定能寫詩感懷,能寫一手好字。在這樣的浸淫下,藝術是中國讀書人生活的一部分。

現今教育普及,一個人從幼兒園開始到大學畢業,受過約二十年的教育,很多人還在家長的安排下接受各種課餘訓練,可是你很難說他們自小受到藝術浸淫。絕大部分人甚至連最基本的功夫──寫字──都做不好。從這方面來說,不能不說是倒退。到今天,文字處理電腦化,對書寫的實用要求空前低微,日常執筆的機會更少,能寫一手好字的人越來越少是必然的。

昨天翻閱舊書,看到一本一九八四年一月的《書譜》雜誌,當月以于右任作內容專題。這位以草書聞名於世的書法家極力提倡以抄書提高書法水平,說道:「抄書可增人之思,而尤多習於實用之字。書法無他巧,多寫便工。」據我的理解,這包括臨摹,一邊臨抄,一邊思考。回想自己的習書歷程,得益最大的是中學時對着黑板抄筆記,先後的馬老師、阮老師都能寫非常優秀而獨具風格的板書。馬老師走鄭板橋一路,字字嶙峋強悍;阮老師的字俊逸而瘦硬。我自小喜歡行書的靈活瀟灑,而兩位老師寫的都是無拘無束的行書,並不遷就我們的無知,我們看不明白的就問。幾年下來,得到的滋養很大。

「手寫熱」提倡的很簡單,就是多寫,最好有個臨摹對象,如雨後出筍般出版的「寫字書」,都是臨摹範本。不過我以為,若要取法乎上的話,還是以歷代書法家的適當字帖作範本為好。這些都是毛筆字帖,而一樣可以用硬筆臨摹。

台灣出版了好些「手寫書」,想來每個字都是手寫的。這不是新東西,過去有過不少作家的手蹟本,如魯迅的詩作。我手邊有幾本極佳的「手寫書」,如鄧散木的《篆刻學》,王世襄《錦灰堆》第三卷,啟功的《啟功絮語》,都以極工的小楷寫成,用作硬筆書法範本,非常適合。在香港,《篆刻學》可能最易買到,那天在中華書局就見到兩個重印的版本,厚厚一巨冊,只售幾十元,「超值」之至。鄧散木是書法大家,你不學篆刻,就當它是用作欣賞、臨摹的字帖好了。

時代進步,卻形成藝術與生活分離,寫字失去實用意義,只是少數人的藝術追求。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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