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來說,委婉語是說大話,有話不直說,而偏要拐個彎,有時拐個十萬八千里說出來,若不懂其中奧妙,會把壞事當作好事,起碼不怎麼壞。委婉語可緩和一些矛盾,方便了本來不知道怎麼進行的溝通。它是謊言,也該屬善意的謊言 (white lie)吧?只是,這樣的謊言也不可說得過分了,即使美德也不是越多越好的。
英國人大概是最善於委婉語的,《經濟學家》周刊曾說,英國可能是這方面的世界冠軍。英國人的幽默、諷刺常通靠委婉語道來。英國作家 George Orwell 在 《政治與英國語言》(Politics and the English Language) 一書中說到,政治語言是一種混沌的語言,它「把謊言說得像真話,讓謀殺變得可敬」。所謂混沌的語言就是轉彎抹角的委婉語。
英國人對於公眾人物的批評經常很尖銳,可是有分寸,讓彼此保留紳士之風。譬如有某名人嗜酒,會說是 thirsty (口渴);酗酒至失儀了,是為 tired and emotional (疲累而情緒化);某個上司對新人作 hands-on mentoring (手把手的指導),則暗示行為曖昧了。英國報張上常見的名人訃聞,最善於採用這種語言,為尊者韙而言之有物,非外人容易欣賞。
英國官僚最長於這種「話中有話」的語言。某大臣的決定若被評為 courageous (勇敢)不是好事,這是表示決不受歡迎,甚至有招來烏紗落地代價之虞;若被評為 adventurous (有冒險精神) 就更不得了,表示不知所謂、絕不可行。
英國人這些語言已廣泛使用到外交場合。「坦率商談」(frank discussion),就是雙方各持己見,吵起來了;「活躍地交換意見」(robust exchange of views) 更加是大吵大鬧;「我不予置評」(I have no comment) 其實是說「我知道答案,但不會告訴你」;「予以最高敬意」(with the greatest respect) 的意思其實是「你錯了,也蠢」。
通過這樣的表述,滿腔怒火會暗自宣洩,至於聽者懂不懂當中玄奧,就不管了。
英國人素來瞧不起美式英語,蕭伯納甚至說,英語與美語其實是兩種語言,不過都叫 English 而已。對於美國的委婉語,英國人認為那屬於另一類型,品味低淺,都是用誰也接受的字湊成毫無意義的片語,如不說 lavatory paper (廁紙) 而說 bathroom tissue (浴室紙),不說 false teeth (假牙) 而說 dental appliances (牙科用具)等。
英國人儘管自詡為說委婉語的世界冠軍,但論到世界最登峰造極的委婉語,據《經濟學家》周刊,該是出自日本人之口,而且是日皇裕仁之口。一九四五年,日本被美國扔了兩個原子彈之後無條件投降。裕仁通過「玉音放送」宣讀《終戰詔書》,通篇沒有說戰敗,沒有說投降,說的是「朕深鑑世界之大勢與帝國之現狀」,雖然「朕陸海將兵之勇戰,朕百僚有司之勵精,朕一億眾庶之奉公」,但「戰局不必好轉,世界大勢亦不利我」,為了「人類文明」,「欲以非常之措置收拾時局」。
日本人做事好追求極致,說大話也要說到這個分上,而朝野都信以為真。幾十年過去,很多日本人仍在這樣的自我麻醉當中,認為自己的屠殺暴行是可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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