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翻譯過不少東西,主要是新聞上的,都是英譯中,其他方面的翻譯就鮮有接觸了,詩的翻譯更沒有。從翻譯經驗中知道,每種語言、文字都有自己的特點,兩種語言、文字不可能完全對等,要把一種語言的文字百分之一百地翻譯過來,並不可能,缺失是難免的。詩的文字最精練,最有語言特色,要翻譯就更難了。
可能你也對這句話有印象:「詩就是翻譯中失去的東西(Poetry is what is lost in translation)。」這句話有點費解,失去的是詩本身?還是詩的精粹?詩的意境?這句名言據說出自美國詩人羅伯特·佛羅斯特(Robert Lee Frost,1874-1963年),他曾四度獲得普立茲獎。我只能籠統地理解這句話:譯詩,難免失其精髓。
佛羅斯特這句話的出處難考,在網上翻查,看到有長篇論文予以鉤沉,終無結論。當中看到,但丁說過相似的話:「The poetic glimmer of the original is lost in translation(原文中詩的光芒會在翻譯中失去)。」原文可能是詩,也可能不是詩,而是散文、雜文什麼的;其中若有「詩的光芒」,可能會失去。
儘管這樣,仍有不少人在翻譯詩歌,勉力在文化交流上穿針引線。香港商務印書館就新出版了《全新英譯唐宋詩詞選》,上星期六,還邀請中港台四位學者一起就新書發布舉行了唐宋詩詞欣賞會。我出於好奇,去聽了。
唐宋詩詞是中華文化的精華,歷來翻譯為外文的版本自是不少。新版本新在哪裡?譯者何中堅堪稱能文能武,是執業測量師、港大客座教授,又善手槍射擊,曾代表香港參加洛杉磯奧運和北京亞運。他自幼受當小學校長的母親影響,愛好中國文學,由是也接觸英國文學。近年,他閱讀英譯的唐宋詩詞,發覺多出自外國漢學家之手,譯文多流於解釋,多屬散文、散句式文字,理解亦多誤。他想,外國人讀之,一定無法感悟唐宋詩詞之優美。他於是用業餘時間,努力作出新譯。新在「按原詩詞韻律格韻,因而使其優美動人的特質,得以英語形式活現」;且盡量採用淺白而非英詩習用的艱澀文字,好讓更多人,尤其是可能接觸英文比接中文多的年輕人欣賞。
試看孟浩然的《春曉》的英譯: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Dawn in Spring
Dawn was missed in a good sleep in spring;
Everywhere I hear birds sing.
Overnight, the wind and rain clamoured;
How many flowers down did they bring.
唐宋的近體詩都是格律詩,押韻有規定,詩的雙數句、或加第一句要押韻;詞則按詞牌規定,在指定的句子押韻。且都一韻到底。英詩也押韻,但規則不同,常兩行便轉韻,韻又分頭韻(Alliteration)、諧元韻(Assonance)和尾韻(Rhyme)。從以上例子可見,何中堅的新譯如原詩在一、二、四句押韻。
有人把詩分解成音樂、意象和言語三部分。漢語是單音節、有聲調的語言,音樂感特別強,唐宋詩詞的格律就是把這些音樂元素都作出規定而形成的,每字每句的平仄、押韻、對仗都有規範。這樣寫詩,有人譏之為載着腳鐐跳舞。不可不知的卻是,所有精彩舞蹈都是「戴着腳鐐」跳出來的。詩歌、音樂、體育比賽也一樣。當詩歌解脫一切規則束縛,自由了,詩歌即使仍稱為詩,也詩味大減了,就如打網球不再設球網而難再可觀。
格律詩詞在翻譯中失去最多的,就是格律,就是音樂,押韻只是其中一個元素。何況,漢語中的韻還分平聲韻、仄聲韻;即使絕句、律詩中都用平聲韻,有要求的詩人還在平聲中分陰陽,以求變化。所以杜甫說:「晚節漸於詩律細。」這些細緻微妙的音樂美,決無法在英譯中重現。五律七律中規定要對仗而成的聯句更加不可能翻譯。
這些音樂美不僅無法在英譯中重現,如今用普通話誦讀,也無法重現,因為古漢語中平上去入四聲中的入聲,已不存於普通話。相對之下,九聲的廣東話保留着三個入聲,又還保留着有大量唐宋時的中原音韻,誦讀唐宋詩詞,原汁原味多了。
由於語言的發展、演變,今漢語與古漢語已不一樣。今人讀古文古詩,如果不充分掌握古漢語,也要倚靠某種程度的翻譯、注解,而一經翻譯──即使是從古漢語到今漢語的翻譯──損失難免。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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