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有《談中國詩》一文,日前臨睡前讀書,在一本文集中讀到。再搜尋,知道來自他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六日在上海對美國人的演講。他引用了洋人一句話:「作概論就是傻瓜 (to
generalise is to be an idiot)。」可是仍然對中國詩的特點作了一番精采的概論。
錢鍾書說,幾位文學史家認為,詩的發展是先有史詩,次有戲劇詩,最後才有抒情詩的。可是中國文化不一樣,詩一蹴而至就上到崇高境界──抒情詩;中國的繪畫也是跳過了寫實的階段,而早有印象派等「純粹畫」的作風。可是中國詩早熟的代價是早衰,以後就缺乏變化。
中國詩傾向於短,是「文學欣賞裡的閃電戰」,讀一首詩平均不過兩三分鐘。這與一篇詩裡不許一字兩次押韵的禁律有關。在這麼短的篇幅裡要使讀者在「易盡」裡見到「無限」,中國詩人往往「言有盡而意無窮」,「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以使詩意得以悠長。有時不了了之,引得你遙思遠悵:「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但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這『不知』得多撩人!中國詩用疑問語氣做結束的,比我所知道的西洋詩來得多,這是極耐尋味的事實。」
這使我想到朱自清的一個相似的觀點。朱自清在《唐詩三百首欣賞》一書之前,有一篇長約兩萬字的〈唐詩三百首讀法指導〉,裡面提到,唐人絕句的一個作風是含蓄,尤其是七絕有所謂「風調」,即「風飄搖而有遠情,調悠揚而有遠韻」,總之是餘味深長。七絕原本為歌唱而作,含蓄中略求明快,聽者才容易明白,於是常以否定語氣作結。明清兩代論詩家推舉唐人七絕壓卷之作11首,而本書選了其中八首,全部都是以否定語作結的,如「勸君更盡一杯氣,西出陽關無故人」;「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
錢鍾書關於中國詩是否要有標點的論述很有趣。他認為:「新式西洋標點往往不適合我們的舊詩詞。標點增加文句的清楚,可是也會使流動的變成凍凝,連貫的變成破碎,一個複雜錯縱的心理表現每為標點所逼,戴上簡單的面具,標點所能給予詩文的清楚常是一種卑鄙負薄的清楚……它會給予朦朧萌拆的一團以矯抒造作的肯定和鮮明,剝奪了讀者們玩索想像的奢侈 。」
洋人寫作時每躊躇於「?」和「!」之間,於是兩者兼用而有了「?!」或「!?」的標點。錢鍾書認為在中國詩往往還得加個「──」才行,否則表達不到混沌含融的心理格式(Gelstalt)。如「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這個結束句就可以有以上三個不同標點的解釋,而事實上這三個意義融和未明地同時存在於讀者意識裡,成為一種星雲狀態似的美感。
舊詩詞的確衰落了,雖然不少年少時寫新詩的文人到年紀大了愛寫舊式格律詩,但鮮見特別出色的。日前,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第一次給寫舊體詩的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教授周嘯天頒發了詩歌獎。這引起了不少爭議,很多人不認同周嘯天的舊體詩水平。網上最多人拿來說事的是他的這首詩:「炎黃子孫奔八億,不蒸饅頭爭口氣。羅布泊中放炮仗,要陪美蘇玩博戲。」拿錢鍾書、朱自清以上的論述來一對比,這詩確實不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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