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樣一個小故事:胡適就拒絕朋友推薦工作一事請學生們擬一份電文,意在比較文言和白話的優劣。學生所擬的文言電文中用字最少的是:「才疏學淺,恐難勝任,不堪從命。」胡適所擬的白話電文更短:「幹不了,謝謝。」若按今天很多人在網上的行文習慣,還可以短一些:「幹不了,謝。」
我不知道胡適的電文是在看到學生的功課之後或之前擬出的,又是否真的用這種直話直說的語氣覆電了。他這般說話,旁人可能會覺得這是大師出之調侃的謙詞而不以為忤。誠惶誠恐的學生,是決不敢這般口出大言的,說了,會被視為大言不慚。若敢這般大氣,大可以說:「恕難從命,謝。」亦五字。
這故事實在說明不了文言與白話孰優孰劣,而只能說明在這個例子上,兩者都可以巧妙運用。
脫離這個例子,情況又如何?
語言是溝通工具,更是思想工具,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人的思想方式。文言既是工具性語言,又是思想性語言,大致規定了運用文言的人想說什麼,和如何言說。文言基本上形成、凝固於二千年前,不可避免地構成對思想的束縛。
這樣的束縛與反束縛,在文言雖然緩慢但必然發生的演變中是有跡可尋的。文言與白話的一個重大區別,是單字詞與雙字詞、多字詞的多寡。先民造字之始,以一音一字表一義。譬如馵是白馬,驪是黑馬,騋是高七尺以上的馬,駥是高八尺以上的馬……。有人為此而驕傲,說漢字的表述非常細緻。可是這麼一來,讀書要認的單字就很多了;而隨着客觀事物複雜化,要造的新字會越來越多。《康熙字典》收的四萬七千幾字,佔了很多是這樣的字。它們要通過漢語的一千四百個音節發聲,即使有聲調變化,同音字亦難免越來越多,造成學習和溝通困難。這必須解決。
這在口語中先得到處理,就是利用音節的互相搭配組成雙音詞,譬如用白馬代替馵,用黑馬代替驪等。這在口語上、書面都好學好用。理論上,一千四百個音節排列組合可以產生的雙字詞可達一百九十六萬餘個,也就是說,不必製造新字也可以產生足夠的新詞。這樣,只認識二三千個常用漢字的小學生也可以基本上看懂報紙,而在英語世界,這是不可思議的。
這樣的雙字詞,不斷滲透到文言中去,驅使文言不斷向白話轉化。可是,文言固執的穩定性不容易克服,而倒過來形成思想約束。「作為思想的語言體系,文言從根本上限制了明末至清初的思想變革,語言規定了清末梁啟超、譚嗣同等的思想不可能超越語言的界限太遠。」(《漢語白話發展史》)
兩者矛盾的衝突最後形成五四時期的白話文運動,這不僅是文體的解放,也是思想的解放。當時的語文變革有三種選擇,一是改造文言文,在外來思潮洶湧而入之下,這實際上是強文言之所難;二是改漢字為拼音文字,這幸好因為工程過巨而難成其事;三是改造白話,大量引入新詞彙、新語法、新表述方式,而同時引入新思想,這過程至今還在持續。
但要割斷白話與文言的聯繫很難,也不必要。文言在白話中如基因的存在,無法消除,而只能善於利用、巧於利用。「港式中文」中有大量文言成分,可惜大部分都談不上善與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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