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美食何止百味,吃不完,嘗不盡。然而何者為最,莫衷一是。主要恐怕是,青菜蘿蔔各有所好,這又關乎地緣風物,你在那個地方長大,味蕾自小就受到培訓,到長大了,你根本改變不了。加上心理烙印無法抹剎,你的口味就只能被牢牢地約制了。很多他方的美食,恁別人說得怎麼好,你未必可以嘗得出來,甚至根本無法下嚥。北京的豆汁之於南方人,中國的皮蛋之於西方人,西方的發毛芝士之於東方人,南方的廿四味之於北方人,等等都是這樣。
這並無好壞優劣之別,正如哲人所言「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一種飲食能夠在一個地受到愛戴而傳承下來,總有它的道理。譬如我自己,自幼由廣東珠三角飲食培育長大,愛好自然偏於清淡,對味道濃烈的食物就不那麼喜愛。這方水土的人普遍愛好清淡味道,相信與風土人情大有關係。
其中一個重要因素是氣候。北方寒冷期漫長,人為了抵禦嚴寒較多吃肉;愛斯基摩人根本吃不到植物,更只能吃肉。鮮肉難得,都得儲存,鮮味自然缺失,夏季尤其是這樣,必得用濃烈的調味補償,以至掩蓋肉食變壞了的味道,香料因而與生存悠關,使歐洲人當年不惜冒生命危險跨洋越海去尋找香料。
這是我們在華南長大的人不易理解的。我們吃的都講究新鮮,佐料務求清淡,恐防奪去了食物的原來鮮味。若有這樣的口味,應當對蘇東坡「人間有味是清歡」這句子有共鳴。
這是蘇東坡一首《浣溪沙》的句子,是細雨斜風、淡煙疏柳中與友人遊准北南山後所作;在山中,呷了雪沫乳花的煎茶,吃了蓼茸蒿筍的素食,在清清淡淡的歡愉中品出人間真味來。
蘇東坡好吃,到不同地方都要品嘗地道美食,要研究烹調方法,對味道當然有要求。但他的要求不偏執,因為知道「南北嗜好知誰賢」,關鍵是他對「人間所遇無不可」。他在坎坷的仕途中,認為「凡物皆有可觀」而「苟有可觀皆有可樂」,不管何事何地都活出精彩來。寫出「人間有味是清歡」時,他正在從黃州的低谷中走出來,得以調升到汝州,可是在顛沛的遷徙中痛失幼子。
「清歡」之可貴在於雋永持久,味道是淡淡的,但回甘不斷,若無若有。「狂歡」雖然刺激,而快來快去,在生理和心理上,這樣緊繃的神經都不能持久。喝酒暴飲,必醉不醒;輕嘗淺酌,方可享微醺之快意。
這不僅是飲食問題,也是人生態度問題。重看了兩天來抄錄的快樂與幸福金句,仿佛每一句都是對蘇東坡不同人生歷程的腳註,如「幸福的秘訣是:讓你的興趣盡量擴大」,「生活中唯一的幸福就是不斷前進」,「一個人如果只有幸福,就不會懂得什麼叫幸福」,「快樂之道不在於做自己喜愛的事,而在於喜愛自己不得不做的事」,……。
蘇東坡很難得的是常懷「天真」,能為些微小事感到欣喜,這「不光是小孩的高貴權利,也是不幸者的高貴權利」。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