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28日 星期三

錢松喦能借助無人機?

錢松喦:《常熟田》
如果不是友人報料,不知道有個中國畫名家作品展在舉行。這個名為「今朝更好看」的畫展今天(八月二十八日)已是最後一天,下午三點就結束。早上匆匆去參觀了,看到了不少過去只在印刷品上欣賞到的名畫,為老一輩畫家的深厚功底讚歎。

自從有了無人機攝影後,人們可以看到很多過去看不到的畫面,從個人旅遊拍攝,到紀錄片、劇集,都大量採用這種新技術,常讓人眼界大開。其實中國畫家早有這樣的神通,仿如有常人不具的第三隻通天眼,能畫出肉眼見不到畫面來。橫幅畫面,如《清明上河圖》用散點透法可以畫出沿河、沿路連綿不斷的景色。直幅畫面,可以把山前山後乃至天邊的景色都呈現出來,用的是三遠(平遠、深遠、高遠)透視法。這都是西方定點透視法做不到的。

「今朝更好看」的「河山新貌」部分,有不少這方面教科書式佳作。其中錢松喦的幾幅作品最具代表性。錢松喦類似題材的畫作都視野壯闊、氣魄恢宏。類似的畫面,如果攝影的話,要爬到高山上才能拍到,今天則可以借助無人機。但必比錢松喦的畫面遜色,因為都能遠不能近,缺乏近景的襯托。展出的《常熟田》,在畫冊上見過很多次。這次見到原作,高僅兩三尺,寬僅尺餘,尺寸之小讓人驚訝。蘇州與長江之間的常熟附近,有高山供畫家的畫作寫生嗎? 說中國山水畫能「咫尺千里」的畫出遼闊境界,一點也不誇張。

楊之光:《礦山新兵》
內地的中國畫畫家又不囿於傳統技法,多能掌握西畫的素描、明暗技法。畫人物的,還要學人體解剖。楊之光的《礦山新兵》曾被大量翻印,我印象深刻,但今天仍被原作打動。簡潔的彩墨用筆,把一個青年女子畫得非常立體,而且朝氣靈動。這幅畫則以尺寸之大令我驚訝,畫中女子有真人大小。另一位畫家畫的北方老農,堅實的胳膊筋脈奮張,既寫真,又寫意,耐看得很。

中國畫有書畫同源之說,畫家必要能畫能書,畫要好,字也要好,互相輝映。老一輩畫家對此都優而為之。於是觀畫之餘,也觀賞書法,以至詩作。

能在展覽結束前趕及看到這一大批畫作,真好。這是近年少有的觀畫體驗。


2024年8月26日 星期一

賞月玩月,賞心何必中秋節

張潮「為月憂雲」,但彩雲追雲又成美景。
張若虛的詩文,早經散佚,幸虧南、北宋之交的《樂府詩集》中收錄了他的《春江花月夜》。這後來成為《全唐詩》中張若虛的唯二詩作。但只此一首,就贏來「孤篇橫絕全唐」的盛譽。

《春江花月夜》這詩題本身,就非常富有詩意。中文作為意合文字,把這五個字的五個意象、事物平列,就已詩意盎然,讓人浮想聯翩,真奇妙。它其實是南朝以降豔情宮體詩的一個舊題,張若虛舊瓶注新酒,一注就讓舊瓶煥發新姿了。

這詩是36句的七言歌行長詩,有足夠的篇幅把景和情都寫到極緻。更難得的是詩人隨而肆意展開思想的翅膀,遐思飛揚: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這是從塵寰到宇宙的超越,往永恆的飛升。面對春、江、花、月、夜,張若虛「只有錯愕,沒有憧憬,沒有悲傷」(聞一多語)。

古人有「玩月」之說。「玩月」其實就是賞月,但比賞月多了點閒適、跳脫、瀟灑。清人張潮是玩月高手。他的《幽夢影》是妙書,錄下的都是短短「金句」,共219則,其中與月相關的近三十則,竟佔一成多。張潮出身於明末清初的書香世家,好書、好玩、好客,但屢試不第,於是勤於著述和出版。《幽夢影》可說遊戲人生的心得筆記。

 他認為,「一歲諸節,以上元為第一,中秋次之」,兩節都關乎月。而「樓上看山,城頭看雪,燈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有一番情境」。上元節也是燈節,看月就別添情緻。可是「月可以當燈,燈不可以當月」;猶如「詩可以當文,文不可以當詩」。玩月,皆因「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韻致、美人之姿態一樣,皆無可名狀,真可以攝召魂夢」。在他眼中,「物之能感人者,在天莫如月,在樂莫如琴」,因之,「月為天中尤物」。

月下最好聽什麼?最好聽簫聲,也宜聽禪,使旨趣益遠。花前月下,得選好共賞的伴侶,「賞花宜對佳人,賞月宜對韻人」。中秋共酌,須與善於清談的談友。「若無佳麗,則花月皆虛設」。

張潮是讀書人,從玩月中品出讀書之道,「善讀書者,無之而非書:山水亦書也,棋酒亦書也,花月亦書也。」並悟出「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 老年讀書 ,如台上玩月。皆以閱歷之淺深,為所得之深淺耳。」於是,他讀書、遊玩兩不誤 ,「能閒世人之所忙者 ,方能忙世人之所閒。」

有此不為世俗約束的閒心、閒情,有月無月,月明月晦,都有月可玩。正如王陽明的《中秋》說的: 

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團圓永無缺。

山河大地擁清輝,賞心何必中秋節。


2024年8月25日 星期日

牀前「明月光」還是「看月光」

維港月沉
中國的民間節慶有兩個特點,一是都有各種因地而異的應節食品,常寓意吉祥;二是都有流傳千百年的詩詞名篇名句。於是,每個節慶都是口腹與文化的盛會。其中,以中秋節為最。原因很簡單,因為中秋本來是農耕社會慶祝豐收的節日,是一年最豐盛、最值得犒勞自己的時光;而騷人墨客自古對月亮寄情最深,明朗的秋月更惹人喜愛,借月特別是秋月抒情之作多如繁星、 燦若天河。

中國人只要讀過幾年書,一定可以背誦若干詠月的名句、名篇,最不濟的也可以隨口說出幾個四字成語來:月黑風高、花前月下、月白風清、海底撈月……,要麼能哼出幾首名字富詩意、借月道情的流行曲來:《明月千里寄相思》、《月亮代表我的心》、《彩雲追月》……。

最出名的詠月詩,一定是李白的《靜夜思》了,流傳最廣的版本是:「牀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出自清代編成的《唐詩三百首》。宋代《李太白文集》(卷六)等多個詩集則有更早的不同版本:

牀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

第一句末三字是「看月光」,不是「明月光」;第三句末三字是「望山月」,不是「望明月」。這個版本的意象更豐富,可考據出是李白在某地山居之作,儘管至今難以確定創作於何時何地。

宋距唐年代相近,宋人又推崇唐詩,誤傳差錯相對較少,宋代版本的《靜夜思》應該較可靠。清朝康熙皇帝欽定的權威唐詩匯編《全唐詩》,也採用這個版本。直到乾隆年間所編、後來「風行海內」的《唐詩三百首》採用了明朝《唐人萬首絕句》與清康熙年《唐詩別裁》對《靜夜思》的兩處改動,「牀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才成為流行版本。

著有《李白全集編年註釋》的薛天緯教授曾就「牀前看月光」說,「月光」是無形的東西,不好特意去「看」。如果「月光」是指「月的光芒」,「看月光」的確不通。廣東人則認為「看月光」沒有問題,因為粵語、四邑話中「月光」都有兩義,主要指月亮,也指月亮的光芒。說「嗰月光好圓」,說的是月亮。「曬月光」說的也是月亮,猶如說「曬太陽」。客家話、贛語也把月亮叫作「月光」,大概都是中原古漢語的遺存。客家话把月亮繞着光環的月暈現象稱作「月光荷枷」,「荷」即扛着,就是說月亮戴着圓圓的枷,很形象。唐長孫正隱有五言律詩,頷聯「月光三五夜,燈燄一重春」中,「月光」顯然指月亮,特指上元節的月亮。

對於詩人,月亮是重要的靈感源泉。「月」字是《全唐詩》中第十個最常用的字。唐宋詩人,必都有詠月之詩,大詩人都必有詠月的名篇,或思憶感懷,以解個人寂寥,或騷首問天,以探宇宙奧秘。千古詠月佳作,堪稱車載斗量,後世之人則各有所好。其中除了李白、李煜、蘇東坡等名篇,不可遺缺的,是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


2024年8月10日 星期六

「跪地『餼』豬乸」與「跪地『餵』豬乸」

《說文廣義》之「餼」字
粵語有些用語很有古意,例如「餼」。

你可能不識「餼」字,但你若對粵語熟稔,一定會聽這句歇後語:跪地餼豬乸──睇錢份上。「餼」就是「餵」。

漢字的形聲字佔了八九成。未見過「餼」字,也會根據「有邊讀邊,冇邊讀橛」法則,把「餼」讀作「氣」。「餼」字的「食」為形旁,「氣」為聲旁,與「食」有關。

百度上的解釋是:古代祭祀或饋贈用的活牲畜;贈送人的糧食或飼料;贈送食物。粵人在應用中加上了「餵飼」之義。


「餼」中的「氣」,古作「气」。「气」在甲骨文中是三條橫線,上下橫長,中橫短;有別於三橫等長的「三」字。後來為了區分,「气」的上橫加上一彎,到篆書認為三個倒「S」彎筆。後來又曾在下面加「火」,以示燒火所產生的煙氣或蒸汽。

「氣」是更後起的字,東漢的《說文解字》收入,說「氣,饋客芻米也」,本義是贈送人的糧食,以「米」為表義符號。 把「氣」字借用作「雲氣」之「氣」,大概是漢代的事情。「氣」字之本義,則用新構的「餼」字表示。嚴格說起來,它們並非是繁簡字關係而是借字與被借字關係。大陸簡化字以「气」取代「氣」,完全是復古,終止了對「氣」字的「鵲巢鳩佔」。

日前與友人一起述及「氣」字的源流,講到「餼」字,友人稱舊時長輩叫「餵雞」為「餼雞」。朋友祖籍順德,「餼雞」應是順德話。我聽南海籍的長輩也這麼說。大概南番順一帶都說「餼雞」。這話如今只有老一輩的人懂,中年會聽長輩說過,也從「粵語殘片」中聽到。年輕一輩就不知所云了。「跪地餼豬乸」也多半被改為「跪地『餵』豬乸」。

在香港,「餼雞」在用語上消失的同時,在行為上也不再存在了。為撲滅禽流感而禁止飼養家雞之後, 除了領牌的農場,私人不得養雞。我們遭受了味覺重大損失的同時,也遭受了語言文化損失。

「餼」字在現代漢語中已成為冷僻字,在北方話口語、書面語都一樣。粵語口語中的存在也被「餵」字取代,快湮滅了。

2024年8月7日 星期三

立秋之日讀《避暑帖》

趙孟頫《避暑帖》
天文台兩天之前才錄得今年的最高溫紀錄──35.4℃,上水更高達38.9℃,今天就立秋了。

廿四節氣反映的是中原氣候,在南海之濱的香港只可作參考。地表吸收的暑熱,現在才慢慢釋放,秋老虎會夠你好受的。


廿四節氣算的是陽曆,農曆月份算的是陰曆,但與天氣涼熱一樣有對應,準確度則較低。農曆的各個月份都有各種雅稱、別號。如剛過去陰曆六月可稱作荷月、暑月、焦月等;七月又稱瓜月、涼月、蘭月、桐月、巧月。接着的八月,則是桂月、素月、燕去月。文人墨客揮毫之後落款寫上月份,常這麼寫。


秋天是瓜果成熟的季節,七月因而稱作瓜月。不時不食,這時節吃瓜最好。以前,文人愛按季節寫詩作畫,如秋天到了,就寫秋風秋葉,和由之引發的懷舊思遠之秋情。秋果是很好的作畫題材,直到近代的齊白石等,還有大量繪畫各種秋實的佳作。不過拜科技之賜,菜市場上的供應,早就季節顛倒了,果菜可以不依時序供給。人遠離農耕,鮮有知道瓜果是怎樣成實「向秋榮」的。


今日香港,對涼秋真的無感,更大的感覺的溽暑。恰好今天讀到趙孟頫的《避暑帖》:「正欲作避暑之飲,投我桃李冰盤,間有佳果矣,但無瓊瑤之報,如何不已。」是對友人贈「桃李冰盤」的覆文。到了立秋,港人的最愛仍是「避暑之飲」。


從文字看來,趙孟頫時的元朝可能已有「冰鎮雜果冰」之類凍飲了。元朝正值氣候周期變化的寒冷期,蒙古人因為北方草木凋零,人畜生存都受威脅之下才大舉南侵以避種族滅絕之災的。如今,氣候變化進入溫暖期,北方比南方還酷熱難擋,大片地區氣溫高達40℃,地表溫度達70℃──可煮雞蛋了!避暑極需下,最暢銷的商品是冰杯、製冰水杯、防曬衣等。


相對之下,香港真不算太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