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31日 星期二

美軍進出阿富汗:從對損失之心理反應去看

最後一名美軍趕在今日零時之前撤出阿富汗
美軍提前一天全部撤出了阿富汗,美國大使館等美國機構人員早就跑了,意味着美國政府完全割斷了阿富汗的正式關係。滯留的一些美國人(美國說不到二百人)相信可以另覓方法離開,至於數以萬計曾為美國賣命的阿富汗人的命運,就難測算了。

這次撤退毫無章法可言,稱得上是潰逃,丟盔棄甲。不及運走或毀滅的先進軍備緇重,數以千百億美元計,肥了塔利班和不受塔利班管轄的各地各派軍閥。近數十年來,阿富汗是孕育恐怖分子的重要溫床。美國和它的盟友在阿富汗始亂終棄,最後不作規劃、不計後果的倉促跑掉,對世界造成的禍害有多大,是個巨大問号。

在翻開新一頁之際為阿富汗之局覆盤,得事後孔明之利,可以有各種論斷。撤軍趕在「九一一」恐襲二十周年即將到來之際草草了事,就不妨重溫一下「九一一」給美國人心理造成重大創傷。

美國可以說是地球上地緣政治最優越的國家,兩大洋把美國與東和西兩個「舊世界」分隔,形成外敵難以逾越的天然屏障。美國創建時的清教徒因而自詡美國為新世界,是《馬太福音》所說的「山巔之城」(City upon a hill);上帝不但挑選了他們去創造新世界,還許予他們領導地球上其餘國家的使命。美國自十九世紀末成為世界頭号經濟大國後,再經歷兩次把舊世界打得稀巴爛的世界大戰,儼然天下無敵,軍事大棒舞弄得得心應手。鎚子在手,什麼事情立馬都變成釘子,敲打幾下就能「搞掂」。於是有了隨時可以讓哪個不聽話的國家俯首貼耳的錯覺。

由此可以想像直取美國心臟的「九一一」襲擊對美國人心理打擊之大。  

在心理學上,得與失帶來的感受大不同。損失對人的衝擊遠遠大於獲得,無論是可以觸摸的金錢還是虛幻難觸的感情都一樣。

諾具爾經濟學得獎人 Daniel Kahneman 也是心理學家,近年以《快思慢想》(Thinking, Fast and Slow )知名。他早在上世紀未就設計過這樣的實驗:假設出現某種源自亞洲的傳染病 (那時還沒有沙士和新冠肺炎),可能造成六百人死亡;他為AB兩組受試者各設計了兩個應對方案;A1方案可能救回200人,A2 方案有⅓ 機會救回 600人,同時有⅔ 機會沒有一人能救回;B1 方案可能讓400人死亡,B2方案有⅓ 機會無人死亡,同時有⅔ 機會600 人全部死亡。

仔細對比可以知道,A1和B1方案其實是一樣的,都是200救回,400死亡; A2和B2也一樣,全部救回與全部失救的機會各佔 ⅓ 和⅔。可是表述方式不同,A從救回多少去表述,B從會死多少去表述。結果,第一組72%的人支持A1方案,第一組78%的人支持B2方案。

這說明人對損失的敏感度遠高於對獲得的敏感度。例如,你輸掉一萬元的痛苦,可能大過你贏得二萬元或更多的快樂。你對損失的反應更大之下,失戀了可能自殺,遇襲了可能不惜一切報仇雪恨,「雖遠必誅」。當年日本偷襲了珍珠港,美國傾全國之力追殺三年半,以給日本扔下兩顆原子彈告終。今天則到阿富汗犁庭掃穴20年,死傷無法計算。

「九一一」對美國的衝擊有小焉者,如紐約當時不少人頓悟到生命無常,應當 live for the day(及時行樂),本來流行的節食、減肥一下子不吃香了,健身減肥名店 Jenny Craig 為生意迅速萎縮叫苦連天。衝擊大焉者是「愛國熱情」爆表,小布什在朝野壓倒性支持下揮軍入侵阿富汗,反恐名正言順。

如今的撤軍則招來美國以至全世界的抨擊。今天的《紐約時報》上,美國政治分析員 Ezra Klein 說: 「美國外交政策當局沉湎於我們撤出(阿富汗)所造成的損害,但是對於我們在那裡造成的傷害,沒有丁點相同的愧咎之心。我們責備自己沒做什麼,比責備自己做(錯)了什麼快多了。」這也是對損失的傷害高度敏感所致。

美國的歷次對外侵略,看不到對「山巔之城」帶來過多少榮光,而留下的夢魘卻如夕陽下長長的影子, 一直延長到黑暗中去。

2021年8月25日 星期三

從「休克療法」到「鎚子法則」

美國從阿富汗潰逃的畫面,近日每天向全球廣播,廣播看來還會持續一段時間,讓美國背信棄義、外強中乾的形象繼續貶損。這樣的事情,自戰後以來已發生過不知多少回,美國卻老是往相同的坑裡栽跟斗,不懂得吸取教訓。

看到一段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經濟學教授薩克斯(Jeffrey D. Sachs)就此分析的短視頻,說得言簡意賅,說到點子上了。

薩克斯名氣甚大,最讓它揚名的是經濟「休克療法」(shock therapy)。

 玻利維亞上世紀八十年代 瀕於 經濟崩潰邊沿, 一九八五年的通貨膨脹率高達    24 000%。當時才31歲的薩克斯受聘解困,大膽提出一整套極富衝擊力的經濟政策,緊縮金融財政、壓縮開支、取消補貼、放開價格、貿易自由化、貨幣貶值等等。措施震盪巨大,猶如醫學上的「休克療法」,而竟然迅速收到奇效,惡性通貨膨脹不到一周便被遏制,物價從暴漲趨於穩定。

一九九一年底蘇聯解體,俄羅斯與東歐諸國紛紛改弦易轍,經濟一片混亂,於是都依樣畫葫蘆搞起「休克療法」,卻都吃了大虧。俄羅斯GDP幾乎下跌了一半,GDP總量下降到只及美國的1/10。民生水平一落千丈,健康狀況惡化,平均壽命大減。葉利欽到一九九四年正式宣布放棄「休克療法」改革。

這場改革失敗,不知道薩克斯要負上多少亂投藥石的責任,不過他作為美國人,對美國不斷在美國之外瞎打亂撞之弊端,看來是清醒的。

他指出,美國向阿富汗投入數以萬億計美元時,應當有預期成果才對,例如有多少基建發展,以贏取當地人民的支持,可是美國投下的錢主要用於軍事。美國在阿富汗留下了什麼?醫院呢?公路呢?學校呢?提高生育安全?都看不到。於是,美國扶持的阿富汗政府得不到人民的支持,美軍一走就垮台了。

薩克斯在其他文章中指出,美國投入阿富汗的錢,用到社會民生的其實不到2%。

按美國的公開數字,20年來向阿富汗投入了二萬多億美元。這與總統拜登打算為改善美國殘破基建分十年投入的資金差不多,但資金從何而來還沒有着落。

薩克斯用愚蠢來形容美國的阿富汗政策。這政策不止進行了20年,而是40年。他的意思應是,美國軍事干涉阿富汗,其實早在一九七九年就開始了,先是支持阿富汗武裝分子反抗親蘇的政府,後來又支持反抗蘇聯的軍事佔領,扶持拉登等激進分子。

戰後以來,美國或明或暗地軍事介入他國以圖左右他國發展方向的事例多不勝數,自韓戰起遍及世界各大洲,但有幾個國家得到穩定繁榮發展?

為什麼美國老愛軍事干涉他國? 薩克斯用一句英文成語道出了其中要害:When you have a hammer in hand everything looks like a nail. 這被稱作「工具法則」,或「鎚子法則」。

美國打贏二戰後,軍力稱雄全球,軍力成為它手上最強有力的「工具」,它自然以為可以以之為所欲為。

事實一再證明這是謬見,可是美國人選出的總統都不撞南牆不回頭,這也成為「法則」了,阿富汗是不是最後的南牆? 

2021年8月16日 星期一

從西貢時刻到喀布爾時刻

左:46年前的西貢。右: 今日的喀布爾。
現實與歷史常常驚人地相似。

「直升機一架接一架 ── 有巨形的 Chinooks (CH-4,海騎士運輸直升機)和高速黑鷹直升機 ── 降落, 然後滿載乘客飛走。流彈不時在空中掠過。」這描述,以及同時配上的畫面,讓人有時光倒流的感覺,以為說的是一九七五年越南(那時叫南越)西貢(如今叫胡志明市)的美國大使館人員兵荒馬亂下倉惶潰逃的情景。

以上其實是有關阿富汗首都喀布爾美國大使館人員撤退的報道,見於今天(美國時間八月十五日)的《紐約時報》電子版。

據最新消息,喀布爾美國大使館的星條旗已降下。

46年前已識事者當對美國丟盔棄甲敗走越南的狼狽景象會記憶深刻。即使當時未懂事,後來也應對越戰給美國以致世界帶來的創傷有所知聞。影響全球的荷里活電影和其他流行文化,有大量據此衍生的「傷痕」作品。至於這些產品產生了什麼效應,則是另一回事了。

西貢那一幕有個專名叫 Saigon Moment (西貢時刻),是美國侵越失敗的最佳寫照。

CG-4 的巨大身影降臨喀布爾美國大使館的畫面出現之前,「西貢時刻」的畫面已在不少人的腦海中重現,並且成為向白宮發話的焦點。早在上個月,就有記者直接向總統拜登提問:西貢的一幕會在喀布爾重新上演嗎? 拜登答:「絕對不會。零(可能)。(None whatsoever. Zero.)」。

忘命逃出西貢的混亂畫面。

直到塔利班武裝入城了,總統加尼已出走,美國國務卿布肯尼仍堅稱:「這顯然不是西貢」。

西貢撤退行動當時被稱為「常風行動」(Operation Frequent Wind),是美國最著名的一次「非戰鬥撤退行動」 (noncombatant evacuation operation,簡稱NOE)。話說「非戰鬥」,卻要動用軍機和軍隊保護。喀布爾大撤退一樣,美國此前已宣布要在本月底完成撤軍之前增派三千美軍到喀布爾,專責控制喀布爾機場,以保證撤退。美國大使館卻同時向美國僑民和有關人等公告,不要到機場,那兒混亂得很。

「喀布爾時刻」的出現,是一個重大的歷史節點,宣告了美國打得最長 ── 20年 ── 的一次戰爭以失敗告終,也是美國牽頭的軍事聯盟北約一次最大規模軍事行動以失敗告終。戰爭是美國「九一一」遇襲而發動的,駐阿富汗美軍最多時達到14萬人,造成軍人平民死傷無數,美國虛耗二萬多億美元。美國堅稱戰事是成功的,因為推翻了當時的塔利班政府,曾經建立「民主」政權。可是最後被塔利班趕走,該從何說起?

美軍師老無功,失道寡助,敗走的必然的。白宮說這是積極的戰略調整,以便集中力量對付中國。

── 阿富汗、塔利班都打不過,轉過身來能打中國、中國人民解放軍? 這是什麼邏輯? 什麼戰略? 

2021年8月9日 星期一

奧運會競賽背後的西方話語權

歐洲沙灘手球錦標賽,挪威女子隊(紅衣)穿短褲出場
東京奧運昨天閉幕,中美競爭的最大懸念也有了結果,美國終於在最後一天在金牌數上超過了中國,中國沒能達到在海外奧運會上戰勝美國的願望。中國能把優勢保持到最後一天,而且把差距拉近到一塊金牌,已非常難得。畢竟,美國一向是奧運會的最大贏家。從發展趨勢來看,中國憑着中國速度有一天迎頭趕上,則是大概率的事情。或許,中國為此得加大在奧運會上的話語權。

奧運會起源自歐洲,原始的奧運會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現代奧運會也是在歐洲開始的。西方因而在奧運會比賽規則、比賽項目等設置上都有強大的話語權。你是後來參與者,不能參與制定規則,只能按原有規則辦事。

第一屆現代夏季奧運會一八九六年在希臘舉行時,設有游泳、自行車、體操、摔跤、田徑、擊劍、射擊、網球、舉重九個大項,共43個小項,其中田徑的小項最多,有12項,很有歐洲特色

比賽項目不斷增加。到剛結束的東京奧運會,比賽大項增到33個,小項增至339個。增加的項目有源自歐洲以外的,如柔道、跆拳道、空手道,但主要仍是起源於西方,如攀石、欖球、滑板、滑浪、帆船、手球、鐵人三項、哥爾夫球等。即使起源不限於西方,遊戲規則也是西方的。奧運在英語叫 Olympic Games,直譯是「奧林匹克遊戲」。實際上,競賽「點止遊戲咁簡單」。它關乎參與單位的榮辱,以至商業利益。內地有評論指出,本屆奧運的一個重要特點,是運動員空前地享受比賽,心態比以前輕鬆得多了。這的確可以從一些細節中見到,中外運動員皆然。不過整體而言,輸贏仍是壓倒性地重要。全力爭勝,本來就是這「遊戲」的一部分。

在西方主導之下,奧運會一向以西方為大贏家。它的舉辦地點,一直到一九六四年才第一次離開歐美,轉移到亞洲的東京。以「脫亞入歐」為榮的日本本來一九四零年就有這樣的機會,卻因為日本引發第二次世界大戰而「親手」把這機會摧毀了。或許,不斷打仗也是歐洲的傳統,而奧運會可理解為各希臘在不斷戰爭中渴求和平的產物。

如果把一九六八年繼日本後舉辦了奧運會的墨西哥歸納為西方一員,把一九八八年也舉辦了奧運會的的韓國視為美國勢力範圍的話,奧運會其實要到二零零八年的北京奧運會,才第一次在西方之外的獨立國家舉行。

可是整個奧運會仍處處見到西方文化──從傳統到現代──的主導。譬如着裝。馬術比賽,一定要嚴格按照規定穿戴西方貴族色彩的衣飾,連馬匹的裝扮也不可輕忽。你當然不能以中國楊家將或蒙古武士的打扮騎馬出場。

現代奧運會開始舉辦時,女運動員的衣着非常嚴密,反映當時歐洲社會風氣之保守。可是百年風雨刮走了女性累贅的裙衩,如今反以暴露水性身體曲線是尚,三點式堂而皇之登場,一些項目甚至規定為標準着裝。剛讀到:今年七月在保加利亞舉行的歐洲沙灘手球錦標賽,挪威女子手球隊因為拒絕穿比基尼褲而改穿短褲比賽,被罰款1500歐元

罰單明明白白寫着:該隊因服裝不當(improper clothing),屁股遮蓋物超過十平方厘米被罰款每人150歐元,共計1500歐元。

奧運會沒有沙灘手球,但有沙灘排球。女子選手着裝也清一色是比堅尼。至於有沒有「屁股遮蓋物不得超過十平方厘米」的規定則不知道。相關的規定,必也是西方話語權下的產物。

諷刺的是,本屆奧運會高舉男女平等的圭皋,連開幕式持旗手也規定要一男一女。

類似的規則都是所謂「國際規則」,你要參與「遊戲」就得遵守。中國參與了,也遵守了,而成績斐然,故更加難能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