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13日 星期三

喜劇的《西廂》,啼哭的終場

《西廂記》歷來有很多版本,版本之間籠統地說是大同小異,可是這小異其實亦非小,由最初的悲劇演變到後來的喜劇,就是個基調的改動。變動主要在結尾,就是如何安排張君瑞與崔鶯鶯這對有情人的命運。這次北方崑曲劇院版的《西廂記》又有了新編排。

最初的《鶯鶯傳》是元稹帶自傳性質的傳奇,寫才子始亂終棄的風流帳,最後並為自己開脫,道是鶯鶯為「尤物」,「不妖其身,必妖於人」,而「余之德不足以勝妖孽」,以至只得「忍情」棄舍云云。

鶯鶯之大膽獻情受人喜愛並同情,張生之薄倖則為人憎厭,這使故事在流傳中不斷受到議論。至北宋,即有版本不容張生自辯,改而予貶責,指其「薄情年少如飛絮」,「最是多才情太淺,等閒不念離人怨」,「棄擲前歡俱未忍,豈料盟言陡頓無憑准」。

到金代的《董西廂》,改動更大,讓張生的品格「改邪歸正」,由薄情寡義變為情深義長,與張崔二人對立的是崔夫人。最後結局是張生高中回來,與鶯鶯出走,求助於當日解救普救寺之圍的白馬將軍,再由白馬將軍主持結了姻緣。

這樣的改動,應該是「徇眾要求」之故。在中國幾千年文化中,民俗文化歷來有重大教化作用。中國人普遍沒有嚴格意義的宗教信仰,道德的灌輸主要靠各種各樣的民俗文化,從中識正邪、辨忠奸、知善惡。久了,自對各種民俗文化有要求,樂觀於大團圓。中國人雖然也有輪迴的信念,但不把希望寄托於虛渺的天堂,而重於現世,期望在現世得到好結果。王國維因而在《〈紅樓夢〉評論》中指出:「吾國人之精神,世間的也,樂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戲曲小說無往而不着此樂天之色彩,始於悲者終於歡,始於離者終於合,始於困者終於亨,非是而欲饜閱者之心,難矣。」

《西廂記》的改編就帶着這樣的樂天色彩。《王西廂》的劇本基本上根據這《董西廂》的說唱版本改編,結尾進一步改成董夫人妥協,答應把鶯鶯嫁給高中歸來的張生,於是大團圓結局,並祝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這是《王西廂》第五本的主要情節。

可能北方崑曲劇院認為這樣的「大團圓」太老套了,也可能為了使戲劇精簡些,大團圓結局給刪去了。全劇的最後一折是「送別」,「夕陽古道,十里長亭,眾人送張生赴京趕考,鶯鶯與張生依依惜別……」。到了謝幕時,才由鶯鶯與張生送上「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之祝願。

這樣的安排,似完未完,讓人若有所思,有餘音裊裊之妙,但就缺少了收結全劇的效果。一般都把《王西廂》歸類為喜劇,北方崑曲劇院的《西廂記》大體也是按喜劇處理的,結尾哭哭啼啼總不適合。崑劇慣於每折戲由一個主角主唱,如「酬簡」就只由張生去唱,「送別」就只由鶯鶯去唱:「聽得一聲『去也』,鬆了金釧;遙見十里長亭,減了玉肌,此恨誰知」,「眼中淚血,心裡成灰」。即使這一折安排作結尾,也只由鶯鶯主唱,張生只作「綠葉」。照這樣安排,兩人最終能否「成了眷屬」實未可知,以上提到的三個結局都可能:張生始亂終棄?張崔雙雙出走?老夫人妥協?這樣,最後「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的祝福豈不牽強?

(看崑劇《西廂記》五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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