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29日 星期三

重九:不斷向上的追求

今日是重陽,朋友傳來一段視頻,播主從重九之數說起,解釋中華文化上一到九各數的涵義,都不乏良好吉利的期許,通俗易明,亦有較深層次的哲思,包含對天地由來、萬物生化的哲學理解,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中國人的世界觀。其中關於「九」的解說特別好。

中國人是農耕民族,自古熟悉賴以耕作的天地循環之理。從年年月月見之的日之往復、月之盈虧,明白盛極必衰、福禍相依,耕作都得順應這些天地至理進行。所以中國人傳統上不喜歡太滿,因為水滿則溢,小滿最好。達到陽數之極而還在上升的「九」就最受歡迎,至於更高的十到了極限,至高無上反而意味着衰落的開始,又要回到一了。十全十美反而讓人擔憂。

《易經》的64卦的最後之卦因而不是表示圓滿結束的既濟卦,而是未濟卦。「未」就是還未完成 ,繼續有新希望 。「既濟」等於數字的十,「未濟」是九。

 龔自珍因而有詩句云:「未濟終焉心縹緲,百事翻從缺陷好。」

出於對九的信仰,於是天有九重,皇帝是九五之尊,天下分九州, 官分九品。還有九龍袍、九龍璧,紫禁城門上的釘子有九九八十一顆,皇帝說的話是一言九鼎。紫禁城的房子據說有9999間半,寧可差半間而不滿圓滿的一萬之數。

皇室推崇「九」,民間自然也喜歡九。今天連給情人送玫瑰也要99朵,999朵更好,都是長長久久的美好心願。

重九,據說是大吉之日, 大吉在於不斷向上 追求。

2025年10月22日 星期三

克魯格曼總算頭腦清醒

二零二四年,中國發電量大過美國、
歐盟與印度的總和
有個敗家的財主被問到,財產是怎麼揮霍剩盡的,他說:「一點一點花,然後一下子就什麼都沒有了(gradually, then all at once )。」

這是《紐約時報》專欄作者克魯格曼(Paul Krugman)十月十五日一篇文章後面的讀者留言,文章題目是 China Has overtaken America(中國已超越美國)。他專長國際貿易理論和經濟地理學,長期在自由派的《紐約時報》撰文。我有段時間追讀他的撰述,他二零零八年得了諾貝爾經濟學獎,我大為高興。可是我漸漸發覺他有莫名其妙的糊塗,特別是關於中國的經濟觀察。亞洲金融風暴一九九七年爆發之前,他就指出亞洲的經濟繁榮「建築在浮沙之上」,但對中國的分析卻無先見之明,例如二零一一年的文章《中國經濟會不會崩潰?》並不看好中國。二零一五年再度訪華,在演講中仍把中國經濟與日本經濟九十年「爆煲」相提並論。

所以,他日前的文章指出中國已超越美國,多少讓人意外。

他不拿GDP、PPP的抽象的數據比較,直接拿人們都明白的電力來衡量。工業發展要用電,當前中美競爭的主戰場AI更是耗電大王,電力供應跟不上,AI的研發與應用都是空話,而中國的電力是美國的兩倍多。

他指出,當年蘇聯率先發射了人造衛星,美國驚出一身冷汗,舉國奮起力追。可是如今,美國面對中國崛起倒行逆施,在新能源等領域自廢武功,又大力削減科研經費,與培育精英人才的大學為敵。

他認為這不能全怪特朗普,因為美國本有反科學的傳統,保守宗教勢力素來強大,MAGA當前的主流正是這股力量。他叫人們不要忘記,美國十幾年前還有關於學校能不能教授進化論的所謂「 猴子審判」(Monkey Trial),要驚動最高法院來裁決。

克魯格曼對美國能不能保持全球領導地位很悲觀,變為美國敗局已定,那怕2028年特朗普下台了,也回天乏術。

於是有讀者在文章後面作了文前的留言。

「一下子就什麼都沒有了」就是崩潰,這相當於沙堆效應,當一點一點堆起來的沙堆到了某個臨界點,只要再堆上一粒沙,就可讓整個沙堆瀕然崩塌,勢不可擋。

認知也有這樣的崩潰,你的信念若脫離現實,又不肯實事求是(seek truth from facts),反而千方百計在自築的知識繭房裡為這不實的信念找補,最終,千瘡百孔的虛假信念分崩離析,剩下你腦袋虛空,不知所措。克魯格曼總算不那麼傻。

2025年10月15日 星期三

工作、工匠、工匠精神

一位朋友傳來一個金句:The best work is the work you are excited about,可譯為「最好的工作是你為之與致勃勃的工作」。

工作,或說職業,一向主要是為了生活去做的。不是說不必從個人志趣出發去從事某個職業,而是世事難以從心所欲,當生存成為壓倒性需要時,你只能向現實妥協,以待更好時機去另謀高就──最好又能搵錢(更好是大錢)又能滿足自己的志趣。

不同時代都有這樣理想主義的人,隨着社會走向富裕,社會資源足以養活大批即使躺平也不至於活不下去的人,個人志趣就越發彰顯。

由此想到近年備受敬重的匠人,想到越發神聖的匠人精神。

匠人值得尊敬。他們往往數十年如一日從事某種技藝、工藝,手藝精熟極致,為人驚嘆。這樣的工匠自古有之,倒油能穿錢眼不濺銅錢的賣油郎就是這樣的工匠,功夫之深厚可媲美百步穿楊武將的武藝。不同的是,武將的武藝可以建功立業,賣油郎的手藝只能餬口。工匠和工匠精神今天都受到讚賞,是巨大的時代變化。

可是,工匠都是因為對他的工作興致勃勃而一生致力這工作的嗎?賣油郎一定不是。

很可能有相當一部分是無奈地入行的,其中一部分後來真的喜愛上了有關手藝,而兩者最後都在不斷重複工作下,熟能生巧,達到前人未及的水平與境界。

非遺目前大熱,都有傳承人,其中很多是若干代的傳人,有幾十年以致百年以上的經驗積累。百年老店是這種傳承的具體展示。日本有很多這樣的老店,這樣的繼承常常是無奈的,是自江戶時代開始的「身份制」的殘留。當年為了保證有足夠的稻米收成,稻農被硬性綁定種地,這擴大到工商、流通、服務等各行各業。後來自民黨有所繼承,用「大店法」保障各行各業的既得利益,甚至限定你家可以做這種生意,那種生意得讓別人去做;你家可以在這裡開店,不能到另外的地方經營。於是你家會幾代都只能做這生意,於是也產生了不少工匠。

這是日本工匠精神特別受吹捧時不能不知道的。

一個人年輕時,其實不一定知道自己喜愛什麼,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潛能。潛能常常是在不斷試錯後發現的,也常常在試錯下發現自己原來不是自我認為的那塊料子,這時,正確的選擇不是「堅持下去就是勝利」,而是要學習「放棄的藝術」,不要為沉沒資本陪葬。

若被逼接受某種工作或職業,與其自怨自艾,不如利用時機,鑽研工作,發掘其中的樂趣。自由戀愛成婚理所當然,但不保證百年好合;反之,盲婚啞嫁不一定不能與子偕老。

剛聽到北京一所音樂學院的校長說:音樂家要有百分之一百的天賦,外加百分之一百的努力。

「百分之一百的努力」有個公式:十年加一萬小時。

這也可以說是工匠和工匠精神的定義。

2025年10月7日 星期二

賞月,不惟賞月也

朋友傳來對「賞月」的不同英譯:admire the moon,enjoy the moon,moon gazing。

語言翻譯注定無法百分之一百傳意。語言是文化產物,由特定歷史、社會、人群形成。不同歷史、社會、人群的語言,又豈能完全對應?

「賞月」不能從「賞」和「月」二字構成的簡單動賓短語去理解,它背後有着複雜、厚重的歷史文化內涵,涉及的還不只是一時一地的歷史文化。就說中秋節不可或缺的月餅吧,種種都有自己的味道、來歷、故事和鄉情。有誰能說出中國有多少種月餅?

中秋節的第一主角是月,可是誰都知道,中秋節能人月同圓固然好,雲蓋中秋月了,儘管掃興,與親友的團聚絕不掃興。其實在香港,有幾個中秋歡聚是在月華滿身之下進行的?在家裡、在酒樓中秋歡聚,何來月光?昨晚近午夜時到東區板道走了個來回,東區走廊覆蓋在頂上,人們在板道上有圍聚的、有跑步的,到處有大大小小的燈籠。都為賞月而來,來了反而不在乎月光在哪裡了。

賞月,其實也不在乎是不是中秋。正如王陽明的詩句寫道:「山河大地擁清輝,賞心何必中秋節。」

清人張潮最懂賞月之道,他不僅賞月,而且玩月,多了月下的閒適、跳脫、瀟灑,認為月下最好能聽簫聲、聽禪語,能對佳人、韻人。如果只是欣賞、眺望、觀察月亮,更像是天文愛好者了。

昨晚秋月朗耀,睡時已月上中天。「月到天心處,風來水面時。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這更切合後半夜的意境。早上四時半左右起來,果然見到維港滿月西沉的清境,兩岸的霓虹燈都熄滅了,只有白的黃的燈火在閃爍,一派素雅寧靜。明日清晨,月落更遲一些,天幕的曙色較亮,拍照會更好看。

這樣景色,如果雲量恰可,每年會出現很多次,但以秋天天朗氣清時最動人。

中國詩詞有「所有景語皆情語」之說。你不寫詩,但觀景也會動情,若心中無情絲牽動,總有所欠缺。中國人之賞月不惟是賞月也。

2025年10月6日 星期一

祭月,詠月,賞月

中國人有賞月的習俗,農曆八月十五之夜會一起觀賞滿月。不知道世界其他地方有沒有這樣的活動,有沒有「賞月」這說法?賞月,英文怎麼說?Google 譯為 Moon viewing,這同中國人的「賞月」相差十萬八千里。

賞月習俗據說源自上古之秋夕祭月,表達對月神的感恩,秋分是古老的祭月節。祭月儀式直傳到先秦。到漢代,出現了「中秋」稱謂,但到唐代才正式把農曆八月十五定為中秋節,到宋代月餅才出現。明清時期發展出燃燈、舞火龍等地方特色活動。經過千百年的傳承,月祭已演變為家庭團聚賞月的民俗。

賞月與秋季氣候清爽、月相圓滿相關,其實與中國農耕社會的慶豐收更相關,是農村享受一年辛勞所穫的節日。那怕年成不好,也藉此機會家庭團聚,為來年祈福。各地過中秋都離不開吃喝,吃的就是當地的時令農產品,月餅也五花八門。

古時,人活動範圍有限,但讀書人為應試到處跑,是足跡最廣的人。那時的讀書人都詩人,對月懷人思鄉自然成為重要題材。《全唐詩》最常用的字中,「月」字排第十位,據一項統計,出現了18 932次,名篇名句,汗牛充棟。今天中文最不濟的,也會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吧?

《全唐詩》最常用的頭十個字是「人山風日天雲春花年月」,其中除了「人」這主體外,山、風、日、天、雲、花、月都是大自然空間的物象,其中天、日、月又是轉化為時間概念,並進一步形成春、年。這十個字庶幾就構成了古人龐大而複雜的時空理念。詩人對人世情感和時間流逝最敏感,對這十個漢字的觀察和思考形成十個意象,產生了無數流傳千古、富有哲思的詩篇: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見人。」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

 社會環境大變下,現代人與大自然的距離遠了,對月的距離也遠了。很多人可能一年裡只在今天夜晚才抬頭看看月亮,如英文說的 moon viewing,不帶遐思,沒有詩情。

也無妨,藉機與親友團聚一下就非常不錯。

2025年10月4日 星期六

書法:為何小字寫不好?

一位當年當大學校長的朋友給我說過一個故事:大學一位雅好書法的同事偶有作品展出,朋友也喜歡書法,覺得同事的作品有一定水平;後來這位同事給他寫來個便條,便條上字跡與書法作品水平落差之大嚇他一跳。

這情況也常見。例如,展覽中書法作品用較大字體、各式書體書寫的正文看似不錯,可是仔細一看落款,寫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有的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

一位習寫書法的朋友不只一次跟我說,落款的行書小字總寫不好,要多練習。

對於書法作品為何大字與小字、正文與落款之間的優劣有明顯落差,我以前也不大明白。

一個明擺着的原因是,書法練習重在臨摹,作品的正文常有臨摹對象,哪一家哪一派哪種書體都能找到大量範本書帖供參考。寫落款就不一樣,一般也不大受重視,畢竟,吸睛的是正文。

後來發覺,更重要的是寫字功能的轉化。


中國文字書寫有兩大功能,首先是溝通功能,世界上所有文字都是為了溝通而產生和存在的,漢字當然不例外。其次是藝術功能。不能說只有漢字書寫有藝術性,但漢字書法藝術之精深廣博,沒有其他文字可以比肩。在中國,自古只要學識字,就要把字寫好。一手好字不但是讀書人的顏面,也是人生運途之所繫 。

文徵明和董其昌都曾因為字寫得不好而在科舉中落第。文徵明19歲應年考時,因為字跡不佳,不獲鄉試資格。董其昌少有文名,17歲參加松江府會考,卻因為字寫得不好,反讓文章遠不及他的堂兄之子董傳緒憑藉一手好字名列第一。文徵明與董其昌此後都勤奮練字,終成一代書法大家。

可是書寫已不再是文人的日常功課。日本書道早就把書道從「閱讀的書法」轉向「觀賞的書法」,設定觀眾識不識字不重要,能「觀賞」就行,甚至書法寫的是不是字也不重要。在中國包括香港,書法也逐漸偏重觀賞而少重閱讀。中國古代的書法可是要供人閱讀的,特別是南北朝的行書草書巔峰期。王羲之留下的所有字帖幾乎都是便條,《蘭亭集序》是文章的草稿,都是指頭大的字。現在的書法班幾乎都不寫這樣大小、適合寫在信箋上的字,而只練習能裝裱起來掛到壁上的字。學好書法不是為了日用。

我也久已乎不寫指頭大小的字了。昨天翻出的一本沈尹默線裝的《歷代名家學書經驗談輯要釋義》,裡面是四篇文章的書寫手卷。行書書寫的部分,字如雲捲雲舒,如涓涓流泉。這就是所謂書卷氣,寫出來是供人閱讀的,而你閱讀的過程,也是觀賞的過程,兩者可分麼?

可以感覺到,書寫的過程是更高級的享受過程。

上淘寶一淘,有《沈尹默作品》(第二版),趕緊下單,不用20元,真的白菜價。可喜?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