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28日 星期三

一個九位數的疑惑

貓的自信
一位朋友日前傳來訊息相詢:「至今天為止,340274356人退出共產黨是真的麼?」朋友並附上消息來源的網址。說的應當是中共吧?我沒有細究,因為憑常識,一看就覺得可笑。

對這個九位數字,你可能根本沒有概念,只覺得龐大,而可以立即看到的是,數字精準到個位數。

恰好翻出了德國作家 Roft Debelli 的《清醒思考的藝術》一書重閱,它講了 52 種「你最好讓別人去犯的思維錯誤」,也就是自己不要犯的思維錯誤。其中一種是「關聯謬誤」,說的是「有說服力的故事為什麼會誤導人」。有說服力往往表現在有具體細節,例如數字之上。

有此一例:克勞斯今年35歲,大學主修哲學,自高中起就研究第三世界課題。大學畢業後,他到西非的紅十字會工作了兩年,然後在日內瓦的紅十字會總部工作了三年,後來晉升為部門負責人。他又修讀了MBA,寫了「企業家的社會責任」博士論文。請問,下列兩個陳述,哪個的可能性較大:A,克勞斯在一家大銀行工作;B,克勞斯在一家大銀行工作,負責銀行內的第三世界基金會。

據測試,大部分人選擇B答案。這是錯的。B答案既要滿足在大銀行工作的條件,又要滿足負責第三世界基金會的條件,而A只要滿足在大銀行工作的條件就可以,範圍寬泛得多,可能性自然較大。

這就是關聯謬誤:人會直覺地相信有具體細節,聽起來「協調」、「可信」的故事。

諾貝爾經濟學得獎者丹尼爾.卡尼曼(Daniel Kahneman)在這方面有深入研究,就此寫成的 Thinking, Fast and Slow (《快思慢想》/《思考,快與慢》) 一書很暢銷。他指出人有兩個思維系統,一個訴諸直覺,憑經驗敏捷反應;另一屬理性思維,要靠人的積極調動去運作。

人的直覺反應很重要,甚至可以說必不可少,是人類從原始時代遺傳下來的重要本領。「從眾反應」就是直覺反應,人人都這麼做,你也跟着做。試想,原始人在荒漠中覓食,忽然有人喊「老虎來了」,你能不從眾拔腿逃跑麼?

可是卡尼曼說,我們對自己認為「熟知」的事物確信不疑,會高估了自己對世界的了解;真覺可能注意到了重要的信息,卻也可能反映了無意識的偏見以至無知。

這種自信源自一個通病:認為自己優於常人,better than average。讀過一點書的人容易這樣,讀過一點書而欠社會閱歷者、視野偏狹者尤甚。

回到文首的數字。那讓人眼花的九位數其實約為 3.4億,相當於中國人口(包括幼兒)的四分之一,比美國人口(二零一八年為3.28億)還多。在百度可以找到中共中央組識部多年來的黨員統計人數,都是約數,從二零零九年的 7799.5 萬,到二零一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的 9059.4 萬名。美國人口基數大,不斷有變化,分分鐘有人死亡有人出生,人口統計一定不可能精確到個位數。中共人數相對較小,但也近億,應也難有精確到個位數的統計。中共建黨時有幾個黨員,是 53人?57人?58人?至今還有爭議呢。那個九位數字,只要動動腦筋,就知道荒謬。

順帶一記,法國《費加羅報》曾這樣報道:中國共產黨具有精英主義屬性。加入共產黨就像加入哈佛俱樂部或法國國立行政學院畢業生俱樂部。

2019年8月27日 星期二

從別人的失敗中受益

讀過一本非常有趣的書:Errornomics。這是個作杜撰的字,但一看就明白,意思是「錯誤學」,即從發生過的錯誤中歸納出有益經驗的學問。書還有副題叫「為什麼我們會犯錯,我們該怎樣避免重蹈覆轍」,這就說得很明白了。

作者 Joseph T. Hallinan,是專長調查研究的新聞工作者,得過普利策獎,進而成為教授,和哈佛大學的研究員。他對人總是犯錯有特殊興趣,還寫過另一本書叫 Why We Make Mistakes (我們為什麼麼犯錯),副題是「我們是怎麼視而不見,過目即忘,自以為優於常人的」。這些其實都是《錯誤學》一書的內容,各有獨立章節論述。

譬如第一章就是 We Look but Don’t Always See(我們常視而不常見),一開篇是個具體作案:一名男子在酒吧不值另一坐在吧枱旁男子的所為,走上前一拳把對方打到飛起,而就在「飛起」的瞬間,他才發覺這不堪一擊的男子是沒有雙腳的。

這僅是個案,還有實驗調查。康納爾大學兩位學者設計了一項街頭實驗:主動與陌生路人搭訕,交談間安排兩名助手橫扛一木門在兩人之間走過;在視線受阻的約一秒鐘內,搭訕者由另一人調換了,交談繼續。共15 名路人受試了,其中竟有 7 人沒有發覺搭訕者調了包。

視而不見,誰都試過。一次去聽一位天文專家演講,他登台不久就即席試驗,用手捂着自己的上衣,問大家他的口袋有沒有插上筆。已忘記是不是插上筆了,只記得他把手一拿開,惹來一片哄笑,因為大部分人都視而不見,只能瞎猜。正如 Erronomics 一書的前言說,人的記憶「出於重組多於重現」(more a reconstruction than a reproduction)。

視而不見其實也是物理使然。我們都覺得雙眼有環迴 180 度的視野,而實際上清晰可見的範圍十分狹窄,約莫就是把手伸直,大姆指覆蓋的視角範圍。你試試目不轉睛盯着電腦屏幕,看能夠辨認焦點周圍多少個字?因此,我們看書時要不斷轉動眼球。

不獨眼如是,鼻舌身意亦然,都難免有局限。橫向的空間再加上時間的縱向維度,人受到的局限更大。人的可貴是好奇好學,而尤貴在向別人學。在別人身上,「成功人士」的耀眼成就最奪眼球。可是成功都有特定因緣,能覆製的機會非常有限,倒是失敗的經驗更值得吸取,失敗學因而更值得提倡。實錢證明:能從成功中學到的少,能從失敗中學到的多。

失敗學已成為新興的科學管理學科,涵蓋企業管理、經濟學、社會公共管理、心理學、社會學、預警學、危機管理學。踏進廿一世紀以來,失敗學在日、美、歐和中國學者研究下,逐漸形成體系,但尚待完善。似乎,研究着於商業應用,但亦可有更大的視野,譬如社會制度。

「事後孔明」常作貶義使用,但事後孔明其實也有積極意義,這也是後發優勢之所在,就是從別人的經驗,特別是失敗經驗中吸取教訓。如果前面深坑已人仰馬翻,你還能視而不見,盲目冒進麼?西方民主制度是很好的例子。

2019年8月26日 星期一

水寫書法嘆無常

水寫布書法
與十來位朋友研習書法,活動取名曰「軟硬兼書」,意在兼習硬筆與軟筆書法,而不是一昧注重用毛筆在宣紙上運墨舒毫。

通過硬筆書寫學習結字方法比較方便,教與學都易於入手。轉到軟筆,就麻煩多了。學的每人都要配備文房四寶,還要有書畫氈以防染污桌面。教的要示範,如果在桌面上進行,大家看不清楚;若要如古人題壁的在立面上書寫,除了要有適當的設備,還得提防被墨汁濺污。舉手執筆向壁時,墨汁一旦沿毛筆倒流會多狼狽?人多了,書寫一番後打掃「戰場」,也挺費事。

我們試用水寫布,方便多了,有人呼之為「偉大發明」。

這「發明」大概二十年前就出現了,如今有很多選擇。有只印上格子的,還有印上不同書法名家字蹟的,讓人描紅摹寫。有的如卷軸,有的釘如冊頁。淘寶上,產品之多令人眼花繚亂。有人名之為「文房第五寶」,於是有作禮品式包裝出售的。香港一些文具店也有出售,貴一點就是了。日前見到,每張三乘五格,A4大小,八張一疊售 29 元。到深圳,五元(人民幣)一大張,掛起作條幅、橫披都可以。

水寫布的確有點神奇,用毛筆蘸清水書寫即現黑色「墨蹟」,水乾後,「墨蹟」消失,又可重新書寫。它用一種塗料印在布上製成,塗料的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矽,呈灰白色,遇水即透明,顯出塗料下面布料的黑色來,與墨色相似。

水寫布當然不能代替宣紙,但具有宣紙不及的優點。最顯著的自然是方便。有人提倡在家裡安排一個可以隨時落筆的書寫角,以便抓住片刻以習字修心。可是即使擁有這麼個空間,浣筆洗硯總省不了,除非有「秋香」侍候。(外傭可代「秋香」嗎?)用水寫布,案頭擱一缻清水,就隨時可以筆讓心有個安靜的片刻。

字是用筆而不是用手寫的,感受筆毫的變化並加以控制很重要。書法講究中鋒用筆,即要求筆鋒在筆劃中間運行。要做到,得靠不斷以提按調整筆毫,讓筆毫或順或逆地按著筆劃方向走。

水寫時,你用的毛筆若是兼毫、羊毫,可以很清晰的看到筆毫在筆劃中的運行狀態,是順是逆,是提是按,是聚攏還是鋪開,一目了然。寫捺筆時,筆毫鋪展後要收攏起來,在上方露鋒帶出,這時要順時針地輕擰筆桿,動作細微。用水寫,筆毫纖毫畢現,肉眼清晰可辨筆毫變化;用墨去寫就難以觀察到,只能靠手感了。

水寫的最大缺點,是字蹟稍縱即逝,只可作練習,不可做創作,你最多可以用手機把喜歡的立此存照。你寫的若是楷書,一筆一劃筆法莊嚴,可能寫到第二個字,第一個字已開始模糊了。

這是「無常」之象。依佛家之說,因緣當下而生,即開始變異,一切事物皆走向生、住、異、滅之路。一切事物因緣而生,漸而敗壞,故曰「無常」,如《金剛經》描述,「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希臘先哲赫拉克利特 (Heraclitus)亦有同樣的認識:No man ever steps in the same river twice, for it’s not the same river and he’s not the same man。可譯為「無人可兩次踏入一河,蓋此河已非彼河,此人亦非彼人矣」。

「無常」,維港眼前一切亦可作證。

2019年8月20日 星期二

買來美工筆,硬筆習書法

美工筆
近來試用過不同種類的硬筆寫中文書法,各有優缺點。昨天到深圳買到美工筆 ── 一種彎嘴的鋼筆,寫出字來又有不一般味道。

說到書法,一般指的都是毛筆書法,而對於用日常用筆 ── 硬筆 ── 書寫的,似乎都看不上眼,好像硬筆寫的字不入流,不管寫得好看不好看。

我為硬筆字冤枉,因為要寫好硬筆字也不容易,儘管駕馭毛筆遠遠難於駕馭硬筆。

毛筆書法的最大特點是用筆變化多端,有粗細、乾濕、濃淡、利鈍、潤澀、藏鋒露鋒等對比,有人把書法比作心畫,即書法可以抒發心中塊壘,亦有人能從書寫中窺見用筆者的情懷意緒。相對之下,硬筆的用筆就沒有那麼自由,一般只能寫蠅頭小字,筆劃受硬筆筆尖的限制,粗幼之間變化有限,用筆或稱筆意,比毛筆簡單得多。

硬筆的筆尖基本上都是硬的,分乾性濕性。乾性的,有鉛筆、碳筆。鉛筆的軟硬度有差別,硬度高的,色淺,能畫出幼線,只宜繪圖。較軟的較黑,可寫出粗線,可是線邊不利落。碳筆最黑,也最軟,寫幾個字,筆頭就圓鈍,筆劃較多的字就模糊一片。

濕性的以筆芯滲色,顏料分油性、水性和界乎兩者之間的中性,油性、中性的遇水不化,水性的遇水即漫漶。以筆頭構造來分,有走珠筆(ball pen)與氈頭筆(felt pen)之分。原珠筆就是走珠筆,但原珠筆都是油性筆,坊間叫走珠筆的主要是指中性筆,也叫啫喱筆,筆尖粗幼和墨水顏色有很多選擇,書寫較流暢。

「天若有情天亦老  月如無恨
月長圓」,美工筆書寫。
在書寫上,原珠筆的筆劃難分粗幼,很難在用筆上做功夫。中性筆較好,把紙放在 mouse pad 上書寫,可以寫出較粗的筆劃,收筆時可以做出不錯的出鋒效果,但下筆出鋒就較難,細線亦難寫。所以要寫出毛筆味道來,未讓人滿意。

Pentel 出了一種筆叫 Tradio,中文叫塑膠鋼筆,筆嘴是塑膠的,出水很流暢,轉動不同角度書寫有粗細之分,要在一個字中寫出不同粗細筆劃,控制就麻煩。

濕性硬筆中有不少氈頭(絨頭)筆,筆尖是純毛氈製的,也有尼龍製的。簽名筆屬這一類筆。筆尖都較硬,下筆難粗亦難細。但其中的秀麗筆有專為書法製作的,有極細、小楷、中楷、大楷之分,筆尖是尖的,可出細線,按壓可寫出粗線,效果之好壞與執筆姿勢有很大關係。如果用執鉛筆手勢,筆尖近乎45度角落紙,寫細線就難。若用執毛筆手勢,筆尖垂直落紙,線可以寫得粗細分明,寫出如毛筆的書法。

昨天買到的美工筆是鋼筆,但筆嘴彎曲如鴨嘴。拿鉛筆般執筆,控制筆嘴與紙的角度,可以寫出粗幼變伦多端的線條,不過要控制自如,要多練習。這筆也適合畫速寫、繪設計圖,寫英文美術字也很好。我走過好些文具店都找不到這種筆,昨天才在深圳一家賣紙筆的筆莊買到,很便宜,只要二十元人民幣,再買一瓶英雄墨水,「五蚊雞」。

美工筆與普通鋼筆不同,主要在筆嘴。手上的幾枝鋼筆的筆嘴都太硬,難以寫出粗細變化來。

2019年8月15日 星期四

從狂熱到野蠻

巴黎黃背心運動中被毀壞的雕像
法國啟蒙哲學家狄德羅(Dini Diderot,一七一三至一七八四年)在《關於功罪與美德的隨筆》中有一句名言:「從狂熱到野蠻不過是一個階段。」「一個階段」是極言其過渡迅速,不必經過漫長的多階段演化,狂熱一下子可以變為野蠻。

歐洲的啟蒙時代不但在歐洲文明的演進上有極具意義,亦為人類文明留下了豐富思想遺產,全世界至今受益。因為有啟蒙時代燦若繁星的諸多傑出知識分子的著述,傳播進步思想,歐洲才得以衝破王權、貴族權、神權的束縛,掙脫思想和制度的藩籬,開創了此後的經濟、政治、文化發展。

狄德羅去世五年之後,法國大革命的狂飆爆發,暴烈抗爭持續四十多年,革命起義彼伏此起,「不斷革命」的激進理念,至今在世界各地產生迴響。法國史實,以及革命風潮所及的每個地方,都一再血淋淋地證實了狄德羅的預見。

在當今世界,「從狂熱到野蠻」演進更短促了。

對於這一演變的研究,法國大革命提供了很好的真實材料。單看這一數字就夠了:一七九一年至一七九四年雅各賓派專政期間,巴黎斷頭台三年內斬去七萬「反革命分子」的頭顱,有保皇黨成員,有只是反對雅各賓派的人。巴黎市中心位於凱旋門與羅浮宮之間的協和廣場,就是當年血流成河之地。

法國大革命中巴黎的斷頭台
幾年前到巴黎,特地步行到協和廣場一看,想到當年腳下曾頭顱滾滾而四周觀者狂呼,猶背脊生寒。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革命變化」是很好的心理學研究課題。心理學的發展在歐洲可以追溯到古希臘,但作為一門科學,是十九世紀中葉以後才發展起來的。德國著名心理學家艾賓浩斯(H.Ebbinghaus,一八五零至一九零九年)因而說:「心理學有一個漫長的過去,但只有短暫的歷史。」

法國大革命後,歐洲學者都把革命的勝利看作是理性的勝利。然而,這無法解釋革命專政下的恐怖。法國社會心理學家古斯塔夫.勒龐(Gustave Le Bon,一八四一至一九三一年)獨闢蹊徑,開拓了對這現象的心理學視角,從一八九四年開始發表一系列著作,包括《革命心理學》(一九一二年)、《戰爭心理學》(一九一六年)等,其中最為人熟知的是一八九五年的《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The Crowd: A Study of the Popular Mind)。

他通過多年觀察,細緻描述了群眾運動中的一般心理特徵,指出人作為孤立個體時,有鮮明個性,而一旦融入群體,特別是群眾運動後,他的所有個性都會被群體淹沒,思想被群體思想取代,呈現情緒化、無個人見解、弱智的特徵。這解釋了為什麼群體往往呈現出盲目、衝動、狂熱、輕信的特點,集體無意識是主流。

人生幾十年,你一定可以或遠或近地觀察到各種群眾運動的狂熱、狂躁。香港戰後以來不乏這樣的騷動,每次都不乏勒龐歸納的特徵。不過若論從「狂熱到野蠻」的演變,都不及太平山下眼發生的一幕幕暴亂匪夷所思。幾乎忘記了,我們居住在太平山下!多大的諷刺!

這將永遠是香港的恥辱。

2019年8月14日 星期三

英語的「自己活,也讓別人活。」

英文有句非常好的成語:Live and let live。文字很簡潔,而內涵豐富。用中文翻譯可說:自己活,也讓別人活;或自己生活,也讓別人生活。即要有寬容、包容之心。

這富於哲理的話,可以應用到日常生活當中。網上的 Free Dictionary 有這樣的例句:Your daughter's not going to do everything the way you would—just live and let live. (你的女兒不會對你言聽計從,「自己活,也讓別人活」好了。)意思是要對女兒包容點。這是一家之內的事,未必有關重大宏旨。

又例如:I don't understand why people can't just live and let live instead of trying to bend everyone to their will. (我不明白為什麼人們不能「自己活,也讓別人活」,而非要把己的意志強加於人不可。)意思是不滿一些人以自己的意志為絕對真理,他那麼想,也非得讓你也那麼想不可;你不聽從,就用強制手段讓你服從;你不願犧牲,就強迫你犧牲。

這在一個小家庭內尚且會釀成衝突,在層面廣泛的社會就更不可以接受,不管你的意志有多宏大光明,你的理想多麼遠大高尚,都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人。

這裡昨天重新轉載了雷鼎鳴教授多年前的舊文,文中引用了 The end does not justify the means 一語,意思是:目標正確,不等於達到這目標的手段就正確;即是說不可以不擇手段去達到自以為正確的目標。

雷教授是中學時從一位「極有學問的」神父學到這道理的。一位基督宗教的神職人員若能能從世俗的角度去理解這句話,會非常難得。但我很擔心,一個虔誠於一神宗教的人能不能真正做到。

從歷史去看,傳教士做過很多常人難以理解的艱難事業,他們不避窮山惡水、瘴氣瘟疫,全世界無孔不入地的傳教,憑的是崇高理念與信仰的支持。他們相信他們信奉的真理是絕對,而且是唯一的。你不接受、不相信,是你不對,是為異教徒,是另類,是可以用另類手段對待的。據此,才可以理解為什麼西方浸滿鮮血的殖民主義,與用光明天堂引導信眾的西方宗教,會有那麼密切以至互為利用的關係。

這樣的信仰是當年歐洲每個人都從出生開始就滲透到腦海中的,潤物細無聲,言之為洗腦絕不為過。他們長大後據之行事,自然以為是善行,是上天的意旨,即使旁人視為邪惡。

更可怕的,是他們以上帝的名義,把教義強加於信眾的行為。中國人的文化傳統重謙和,「三人行必有我師」而好學,而西方則「三人行我必為師」愛當教師爺,甚至蠻橫到「我之所欲必加於人」,因為他們認為自己手中的是「普世真理」,你必須聽從。西方自工業革命以來的經濟成就更加助長了這種心理自信和行為自信,結果是故步自封,對與之不同而昭昭明甚的理論以致事實,聽而不聞,視而不見,閉目塞聽,難以進步。這弊端之禍害正日益顯現,是西方日漸衰落的根本原因之一。

Live and let live,用中國二千多年的話說是「和而不同」,強調「和」字。英語句子中雖然沒有「和」字,意思是存在的,希望港人都能體會,懂得要「自己活,也讓別人活」,更不能「我活不好,就不能讓你活得好」。

2019年8月13日 星期二

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作者:雷鼎鳴
(原載二零一三年八月十六日《經濟日報》之「雷鳴天下」專欄)

「革命無罪,造反有理!」是文革時被紅衞兵叫得震天價響的一句口號。

文革帶來十年浩劫,這已是歷史的定論。紅衞兵是當年的積極參與者,難以全部推卸責任,但紅衞兵都是壞人或不懂理性分析的蠢蛋嗎?我認識不少曾當過紅衞兵的朋友,他們雖已屆垂暮之年,但看來看去,我也不覺得他們壞到哪裏,反而覺得他們曾是一批信念極強的理想主義者。你說他們大多都不懂分析問題嗎?也不見得!我從前讀過大量在極左思潮氾濫時,神州大地出現過的政論文章及大字報,扣除口號外,邏輯嚴謹,能在自設的思想系統內圓潤運轉的論述所在多有。有些人反共,但共產主義思想的老祖宗馬克思是這麼容易被批倒嗎?我年輕時曾讀齊過《資本論》,並且讀過數理經濟學家森島通夫(Michio Morishima)的名著《馬克思的經濟學》,書中能把《資本論》中的論述,用嚴格的數學公理化及證明,足可見左翼思想有其一套完整體系。當然,紅衞兵也有投機分子,但他們當中不容抹殺掉的理想主義和局部的理性精神卻仍是不堪一擊,阻擋不了十年浩劫的出現。為甚麼會這樣?

港理性傳統遭破壞

我闖蕩學術界多年,遇過能交流思想的朋友不計其數。近年他們很多都大表憂心,怎麼香港的部分媒體及政客都變得顛倒是非,蠻不講理?傳媒捕風捉影,製作「新聞」,未審先判,甚至有涉嫌妨礙司法公正的事件,繼而聲大夾惡,我們幾乎每天都可看到。更有甚的是事事黨同伐異,立場決定一切,把一些不檢行為也包裝為正義舉措。這些人似乎已接近思想失控,對香港理性傳統的肌理,正起着深遠的破壞。

但正如紅衞兵一樣,他們絕大部分都不是壞人,而且認為自己的理想十分崇高偉大。

問題在哪裏?正在於他們搞不清目的與手段的關係,往往以為崇高的目的可凌駕一切,手段就算卑劣,只要用口稱的正義目的作包裝,便可為所欲為!紅衞兵當年也有相同的思路,自以為有將革命進行到底的目的後,一些泯滅人性,把父母師長鬥垮鬥臭的手段便得以自圓其說。

我中五時一位極有學問的班主任包善能神父(Matthew Brosnan 1923-1997)曾說過:「The end does not justify the means」,這是真正智慧之言。我一生對此思茲念茲,不敢或忘,在本欄也說過此事。司法界中人不應對此有異議,因為他們極度重視司法上的「程序公義」,例如你就算肯定某人有罪,也絕不可偽造證據;胡亂公審當然也是違反「程序公義」的。

手段上的公義,或程序上的公義,是文明社會必須重視的原則,而且是求取公義的必要條件!但香港尚有多少人對此有執着?使人懷疑。失掉了它們,香港的文明便倒退了。

勿污染公民抗命含義

本欄讀者都知道我不贊同「佔領中環」的行動。若要我把它定性,我認為雖然籌備人用心不是這樣,但其客觀效果就是一場未經深思熟慮,在未經港人授權(大部分港人對此並不支持)下,用侵害無辜人利益的手段,進行無效的政治勒索。發起人是理想主義者,但一時說這是可癱瘓中環的「核彈」,一時又說這是愛與和平的行動,反映其理念不清。沒有正義的「公民抗命」是以侵害無辜人民的利益作為勒索手段的,不要污染了「公民抗命」的含義。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學術界中人個個都有自己獨立的思考,絕不需要代言人,但我卻的確知道,不少學界朋友對香港顛倒是非的氛圍大感不滿。「幫港出聲」的兩位學者發起人鄭赤琰與何濼生都是界內熟知的溫和人士,但他們仍「老馬有火」,正正確實了我對學術界的一些觀察。

空有崇高目的,但不講究手段正義性的人士,是使人感到可惜的。你若這樣做,便等於走向自己理想的反面,自己也與你所反對的人一般無異,歷史上的悲劇,可以為鑑。

(原載二零一三年八月十六日《經濟日報》之「雷鳴天下」專欄)

2019年8月10日 星期六

兩句話,助你寫好 77% 中文字

要寫好中文書法的難處之一,是漢字數量不少,絕對數有幾萬,常用的在二千上下,怎能保證字字寫得好?

能把大部分字都得好就不錯,那麼,有辦法把其中七八成字都寫好嗎?寫得好的意思是,結字結得好,筆劃均稱,有形有勢。梁啟超在《廣藝舟雙楫》中說:「夫書,形學也,有形則有勢。」即書法講究的是字形,而有形,就有勢。梁啟超是廣東新會人,他說的「有形」,粵人當心領神會。

有形有勢就是結字好。用筆與結字哪個重要些,自古以來有爭論。傳統的書論多主張用筆為先,如趙孟頫說:「書法以用筆為上,而結字亦須用功。」用筆,即筆法,唐楷筆法最嚴,所以很多學書法都從唐楷入手。明人趙宦光的《寒山帚談》則說:「能結構不能用筆,猶得成體;若但知用筆,不知結構,全不成形矣。」就是說不懂筆法但掌握字的結構,寫出來的還是字;只知筆法而不知結構,根本寫不成字。啟功亦主張結字為主,結字不好,用筆多精妙都枉然。

歷來書家有不少結字法,如《九勢》、《八訣》、《三十六法》、《八十一法》、《九十二法》等,玄虛且繁複,不易適從。有削繁就簡之法嗎?

漢字數以萬計,稍加分析可以見到,字形結構主要有兩種:縱向與橫向。縱向就是能從頂到底分割為左右兩部分(如結、構),或者左右中三部分(如衛、辦),較多豎筆。橫向字可以橫向劃分為上下(如字、吉)或上中下(如意、高),較多長短橫劃,偶亦有長豎縱貫而下的(如書、筆、華)。

網上有全唐詩最常用 148 字統計表,我粗略劃分,發覺縱向結構字有 62 個,約佔 42%。橫向字 52個,約佔35%。兩者共佔 77%。

再找來 500 個常用漢字表劃分,縱向結構字 220 個,約佔 44%;橫向結構字164 個,約佔 33%,兩者相加竟然也是 77%。

以此類推,二三千個常用字中應有七八成屬這兩種結構的字。如果你能把這兩種結構的字寫好,就大部分字都能寫好,有一手不錯的書法。

餘下的兩成多字屬於另外兩種結構,一是獨體字,如人山日天年等,字形獨立成體,筆劃較少,各有特色;二是複合結構字,多以四邊、三邊、兩邊包圍,常有長撇長捺。兩種字的結字都較難好。

縱向與橫向字的結字比較有規律,一般要求是:縱向的要「左緊右寬」,橫向的要「上緊下寬」。漢字的基本筆順是從左上角寫到右下角,先寫左部或上部,先寫得緊湊點(如秋、詩,如雲、安),佔的面積小一點,讓右面、下面寫得寬綽些,結字就舒服。除非左面或上面的筆劃明顯較多(如刻、歌,如愁、留)。

這兩句口訣用在方方整整的楷書上,已有很好的指導意義。這裡顯示的宋體字,字形的安排都遵循這兩點原則,但顯得較刻板,難言「有形有勢」。

要有形有勢,兩句話要改為:左緊右寬比高低,上緊下寬論短長。

即在左緊右寬的同時,左右之間要寫出高低,可能是整個左面或右面要向上下伸展或向中間收斂些,或者是把某豎筆向高低伸延。上緊下寬的同時,則要定出主要的一筆,通常最長,多是橫劃,有時又是縱貫而下的豎筆。

這其實是筆劃的主次之分。只有一筆的主筆以外,可以有次主筆,但不應超越主筆,且要刻意收斂,長短高低的安排要服從於主筆。重捺、重撇、重鉤都不可接受,有一個長捺作主筆,若有另一捺就得改寫作長點。主捺出鋒,另一捺就得藏鋒。即使不是重捺,上面有一長的長橫,下面的捺也以改作逆收的長點為佳。在這裡,沒有平分秋色,互相抗衡,只能主賓有序,主次嚴分。

繪畫、音樂、攝影等藝術,都強調主次的安排,書法上一個字的聊聊數筆之間,也分主次。

用「左緊右寬比高低,上緊下寬論短長」來改善行書寫作,意義更大。行書較自由,字的大小,筆劃的高低、長短、粗幼、輕重、枯潤、疏密、留放都有較大的發揮空間。比較一下不同書法家的寫作會發現,一個字的筆劃可以不同的安排,沒有必須怎麼寫的鐵律。還是那句話,藝術上沒有對與錯,只有好與壞。

懂得這樣結字,就能寫出靚字嗎?不能這麼說,基本用筆還是重要的。最基本的用筆是橫平豎直,平是水平的平,也是平行的平。手寫漢字橫劃都稍向右上傾斜,這既是生理結構影響運筆所致,也是長久形成的心理習慣,橫劃要稍上傾才讓人覺得舒服。筆劃橫平豎直,整齊了,結字才能好。

字無百日功,知易行難。難在你已有好長的用筆習慣,難以一下子改變。不要要求一下子把所有字都寫好,先用這方法寫好自己的名字吧。── 希望那三個字或兩個屬於縱向或橫向結構字。

2019年8月6日 星期二

福報夠嗎?厚德才能載物

有報道說,內地一名去年在三百萬人中脫穎而出,中了價值一億元禮包獎的女子,暴富之下改變了人生軌跡,要在一年有效期內盡量享用機票、食宿等獎品優惠,拼命環遊世界,但獎品並非「全包宴」,個人仍須付出,她的信用卡因而嚴重透支,一度尬尷到在遊輪上連下船費都付不起;健康透支亦嚴重,半年裡去醫院的次數,比過去二十幾年加起來還多。

不過也有網站報道說,這女子成了網紅,「一條廣告可能抵上小編一年工資,所以別再為人家刷爆信用卡而焦慮了」。

這麼說來,這女子的命運還在激烈演變着,未有定數。

一夜暴富,財源滾滾,不久之後卻是禍災頻仍,這樣的事例古往今來,中外多見。「暴富」的「暴」不一定如中彩的剎那而至,可能是奮鬥得來,可是仍可能帶來不適應的變數。

BBC 上有個故事:一名當了幾十年空姐的女子發明了一個鎖匙小掛鉤叫 Finders Key Purse,方便把鎖匙掛在手袋、背包上,鎖匙能隨手拿到,又是飾物。她創業頭一年就賺了四百萬美元。可是連鎖反應接鍾而來,本來是一家之主的丈夫無法適應家中地位變化,離婚了;有親友遠道來攀附,也有朋友寧可對敬而遠之。人際關係因而迅速大變。報道題目是「一夜暴富伴隨而來的孤獨寂寞」。

對於財富,有人用馬太效應來解釋,即富者越富,貧者越貧。可是中外都看到,財富不能久享,「富不過三代」,馬太效應只在短時間尺度內適用。於是有人有「熵增原理」來解釋。熵是熱力學、訊息學概念,本質是一個系統「內在的混亂程度」。在自然狀態下,熵總是趨向混亂無序。

在當今社會發展不斷加速之下,這樣的無序、混亂也在增加。發展越快,越無序。很多人暴富,又有很多人破產暴貧,從巔峰跌到谷底。

中國人有句話叫「德不配位」,通俗點講是「德位與財位不配」。一個人能擁有多少福報,能承受多少福報,有其定數。缺乏足夠的德行支持,就無法與增加的財富匹配。財富增加而諸事不順,就應當自問,是不是自己欠了福報?是否要設法增加福報?

淨空法師說:恩裡生害,你什麼都給他準備了,他連培養福報的機會都沒有了,反而害得他沒有福報;沒有有錢的命,命裡承受不了那麼多財 ,不發財比發財好;沒有智慧,有錢反而是壞事。

「君子之澤,三世而斬」由此而來。這對個人、族群、國家都適用。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很多人看重其中的前半句;其實後半句同樣重要。自強了,還要厚德,增加福報,才能承載萬物,行之久遠。

2019年8月1日 星期四

難為正邪正分界?

有朋友在群組中鏈接了一篇時評,其中引用了鄭國江的歌詞:「世界腐敗,犯法哪需領牌……人間的好景,給我一朝破壞……難為正邪定分界!」以之對照香港今日亂局,真讓人慨嘆。

歌詞來自《難為正邪定分界》,香港TVB一九八一年電視劇《飛越十八層》的主題曲,主唱的是葉振棠和麥志誠,兩人分別演繹曲中的「正」(人)與「邪」(魔)。網上有個葉振棠與黃霑的合唱版,正邪旗鼓相當。細聽一下,感受更多:
人:對抗命運,但我永不怕挨/過去現在,難題迎刃解/人生的彩筆,蘸上悲歡愛恨/描畫世上百千態
魔:控制命運,任我巧安排/看似夢幻,凡人難盡了解/人間的好景,給我一朝破壞/榮辱愛恨任分派/
人:努力未願平賣/人性我沒法賤賣
魔:今天死結應難解
人:努力興建
魔:我盡情破壞
合:彼此也在挨
人:世界腐敗犯法,哪需領牌
魔:看吧,邪力正強大
人:法理若在,為何強盜滿街
魔:看吧,強盜滿街
人:人海的衝擊比那蒼海更大
合:難為正邪定分界
這不正是香港當前每天出現的畫面嗎?

真的「難為正邪定分界」嗎?── 既是,亦不是。

先說不是。只要不選擇性失明,都可看到「強盜滿街」,都能分清誰在「盡情破壞」,誰是「犯法哪需領牌」的魔。正與邪、人與魔是分明的。這不取決於理想、目標之高尚與否,而取決於個人之行為與自由是否違法,是否侵犯他人的利益與自由。這應是文明法治社會人人都要遵守的基本法則。在這裡,人魔異行,正邪可判。

可是,把這一個個「魔」從街頭運動的狂飆中抽離出來,你驚訝地發現,這些一刻之前面目猙獰者分明都是「人」,甚至可能是溫文爾雅的人。

文首提到文章舉了一例:一個示威者向警員粗言穢語、擲石頭、鐵枝……直至被捕一刻,依在咒罵警察全家落地獄;豈料口罩一被剝下,便全身打震,變了鵪鶉,到了警局,好有禮貌地問:「可唔可以去廁所呀,唔該?」變臉比翻書還快,口罩是魔罩。

你覺得奇怪嗎?我一點不奇怪,但對於一個溫文爾雅的人可以在特定場境中面目猙獰起來,心存惶惑。

日前到中央圖書館,大堂擠擁異常,滿是黑衣人。那天正好有示威遊行,起步時間未到,這些黑衣人利用政府公共設施「歎冷氣」來了。他們絕大部分是年輕人,有稚氣未脫的,有牽着手的情侶,都溫順似鄰家孩子。我猜想,其中會有人參與遊行後的暴力示威。他們當中有人早在背包中預備好頭盔、口罩、眼罩、手套、噴潻、腐蝕性液體……等自製武器嗎?我猜不透,感到恐怖,感到「殺人的溫柔」的恐怖。

恐怖驚慄電影以嚇人為樂事,最嚇人不是面譜化了的邪魔外道,而是外表無邪而邪靈內蘊的魔,例如魔鬼怪嬰。這樣的魔世上多有,是為已故女哲學家鄂蘭說的「平凡的邪惡」,讓人防不勝防,不寒而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