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9日 星期三

鵪鶉何辜?沉默何罪?

幽谷,攝於張家界。
香港中學文憑試的中文科考試出了個「必要的沉默」的試題,傳媒的反應頗熱鬧,引述一些人的話說,這是要學生「息事寧人」、「學做鵪鶉」云云。在他們看來,沉默是絕對不應該的,什麼事情都要爭議個明白。這是凡事都意識形態化的典型例子,似乎也是把西方人進取(aggressive)、外向的性格也視為「普世價值」了。

對於沉默,洋人頗以為不可取,這有深遠的文化根源,可以追溯到歐洲人遊牧民族以追殺動物求生存的習性上去。這使他們凡事進取,以力取勝,以追求個人、部族榮耀為尚。歐洲各民族以至宗教之間為此長期刀矛相向,歐洲歷史成為不斷廝殺、不斷分裂的歷史。他們相信,人不但想到就要出口,還要出手,要爭出勝負。

所以,睿智如培根也說:「沉默是弱者的智慧和策略」,「沉默是愚蠢人的美德」。

相對之下,深受農耕文化薰陶的中國人,對於沉默、無言、寧靜,有特別深刻的感悟,涉及對美德、美學、修養的體會,以至對天地之道的認識。中國文人,對之有數不盡的筆墨渲染。

早在《詩經》即有「靜言思之」之句,重視生活上的靜思。白居易的「此時無聲勝有聲」最能道出「無聲」的力量,「夜半無人私語時」若沒有那悄無人語的背景,那私語一定無味。柳永與情人話別時,「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即使有話,亦當蒼白無力吧?張孝祥「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一句,表明妙不在口無言、而在心有悟。黃升的「風流不在談鋒勝,袖手無言味最長」兩句,說得更引人入勝了。

詩人在沉默無言的中體會出來的人生智慧,數不勝數。如「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杜甫),「一片冰心在玉壼」(王昌齡),「有寄心常靜,無求味最長」(袁枚),「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王維),「欲傳春消息,不怕雪埋藏」(陳亮)……。

諸葛亮在《誡子書》中特別推崇靜之美德:「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夫學須靜也……。」這大概源自《大學》之明訓:「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據《說文解字》:「慮,謀思也。從思。」這是靜了才能得到的。

西方其實也不是盲目反對沉默的,有人說,上帝造人,每人有兩只耳朵、兩只手,而只有一個嘴巴,其實是要人少說話而多聽意見、多做實事。

西方人也不乏對「必要的沉默」的讚美:如「說話是銀,但沉默是金」(克雷爾);「即使當他是正確的時候也能保持沉默的人,離神最近」(佚名);「我深信實事求是而不講空話的人,一定沒有許多話可說」(愛迪生)

有話直說,如竹筒倒豆,有它的好處。但如過分強調,不知分寸,會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把沉默的人簡單地看作是鵪鶉,那更是對社會大多數人的侮辱了,也是對中國文化的無知,而對西方文化的認識亦何其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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