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19日 星期三

石牆樹與美人痣

般咸道七月時在黃雨警告下倒塌的一棵細葉榕
港島有不少石牆樹。最近,政府部門擔心般咸道幾棵為人熟悉的石牆樹有倒塌之虞,漏夜把樹砍了,惹起輿論一片嘩然。可以想見,大部分聲音是不以為然的。近些年,不管哪裡有人砍樹了,都可能招來環保、保育等道德高地上傳來的抗議聲音。由於所謂「本土主義」的出現,問題往往更趨政治化。

港島的石牆樹是大自然的恩賜,而具有重大的社會功能。它們不是誰種下的,而是不知道從哪裡吹來的種子落到石縫裡,經歷了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風風雨雨之後成長起來。它們最為人欣賞的,是那些垂直裸露在石牆上、斑駁縱橫、滄桑強健的根系。這是天然的巨大根雕,樹的頑強生命力潑辣張揚,任誰看到都會莫名的感動。

港島最初的馬路都是沿着崎嶇的地形在斜坡上蜿然建起來的,有不少為了穩定山坡而砌起的石牆。那時沒有現今的鋼筋混凝土工藝,得靠人工把石塊打鑿成適用形狀,再一塊一塊壘起來,既穩固又有自然美態,石縫中的空隙還給草木留下生長的空間。那時的政府不會考慮什麼綠化,大自然卻把道路妝點起來了,在這裡那裡撐起了難得的片片綠蔭,改善了附近居民的生活環境。

幾十年、上百年下來,這些石牆樹已成為社區一分子,居民酷愛石牆樹的感情不難理解。灣仔小半山秀華坊一處石階旁邊本來有一棵高大的白蘭樹,幾年前可能也因為安全理由給砍掉了。直到如今,我每次走過,仍覺得欠了些什麼,一抬頭看到天空沒遮沒掩,才悵然懷念起那棵白蘭樹來。

吳哥窟的一棵石牆樹,那樹根有三四個人高。
不過,不可以感情用事,頑強地把整幅石牆擠壓得變形的石牆樹也給人恐怖的感覺。在中國的傳統神話中,老樹似乎都是善良的神,但荷里活電影中的樹魔卻很可怕。這感覺,在遊覽柬埔寨的吳哥窟時,很容易感受到。壯麗的吳哥窟文明是因為某種人為或環境原因而湮沒在熱帶雨林中的,最後整個被叢林吞噬了。說是「吞噬」一點兒也不誇張。你可以見到石砌的神殿房舍整個被巨大的樹根綑扎起來,就像落入巨蟒的口中。廢墟的灰黑殘破,使人倍覺陰森。

這恐怖感可能是由於人的尺度在這環境中大大變小了而產生的,這使人覺得無助。香港的石牆樹沒那麼巨大,尺度若大幅度縮小,還會顯得可愛、高雅起來,這就是中國人喜愛的盆景了。

石牆樹與盆景其實都是畸型的生長形態,是樹木在很不利的環境中無奈掙扎求存的結果。它讓人覺得的美其實是缺陷美。中國傳統文化很懂得欣賞缺陷美,但對缺陷美嗜痂成癖,以至有些人刻意製造出五寸金蓮來滿足欲望,就過分了。

缺陷美得有個恰當的度,即恰到好處。美人臉上一痣,大小恰可,位置得宜,可能甚美;倘若過大,而又出現在不當的位置,就醜了。石牆樹亦一樣,美醜倒是事小,吉凶可就事大。石牆樹強行長成了,到了一定程度,即到了某個臨界點,超越了環境的負荷能力,牆毀樹倒是必然的、遲早的事。我一直為這些樹悲哀,它們主要是榕樹,假若氣根都能如在天然環境中落地生長起支撐根來,樹冠也可以擴展,樹就可以不斷壯大,甚至獨樹成林。但港島狹窄的馬路根本不容許它們這樣做。那好,定期修剪樹冠吧,減輕對根部的壓力,這等於把石牆樹當作盆栽了,要限制它成長,但這也做不到,樹已太大了。

樹砍了,石牆和牆上的根還在。把它們都移到某個地方去吧,當作標本或根雕保存下來作凭弔。這些石牆也算文物,已不易找到砌石牆的石匠了。新建的都是混凝土牆,長不出石牆樹來。
**
舊文重閱:從缺陷中享受美
http://silverylines.blogspot.hk/2015/02/blog-post_25.html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