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28日 星期四

是忠是奸是豪傑?

在中國的戲曲舞台上,忠奸很分明,紅臉白臉一目了然。角色甫出台,一亮相,台下觀眾便都知道這是個怎樣的角色。有人說中國的戲曲例如京劇、粵劇等同西方的歌劇,甚至翻譯為英文時稱之為「北京歌劇」(Peking opera)、「廣州歌劇」(Cantonese opera)。其實兩者大不相同,譬如歌劇是貴族化的藝術,連去歌劇院看演出的觀眾也必得穿着煌然,而中國的各種戲曲,即使是得到清朝皇侯貴族激賞的京劇,也非常平民化,是草野村民的娛樂,至今仍不乏靠「上山下鄉」演出得以繼續生存的戲曲劇種。為了讓可能目不識丁的觀眾看得懂台上的表演,又遠在田頭山坡上也看到台上是個什麼角色,角色就面譜化起來,是忠是奸,一眼就看得出來。其他民間藝術如小說、說書等等,說事道情,也都這樣。西方就似乎只有給小朋友看的童話故事是這樣的。

現實世界比舞台複雜得多,用聽戲看劇的眼光去看自然不行,看着童話故事長大的,到一定時候也得「消毒」,以防以為社會事物也是正邪分明、因果必然的。事實是,很多人和事,「往事越千年」仍然難有個明確論斷,難以定是非、分忠奸。中國的史書主要是人物列傳,人物都歸類入冊,一旦被歸入〈奸臣傳〉,要翻案便難了。

在《北京法源寺》一書中,李敖讓康有為甫出場在法源寺與住持佘和尚邂逅,即雄辯滔滔地論說忠奸,認為對之不可以簡單化,說曹操不但不是大奸臣而且是大英雄,但要為曹操翻案還較容易,為馮道翻案便難得多了。

馮道生於五代亂世,號稱長樂老,是中國官場史上的「不倒翁」,侍奉過五朝、八姓、十三帝,為官四十多年而「累朝不離將相、三公、三師之位」,說他「朝秦暮楚」不為過。歐陽修在《新五代史》中認為馮道是五代時道德淪亡的表徵,是當代著名儒者卻無忠貞可言。司馬光的《資治通鑑》亦說馮道只是苟活於世。清代《續通志》把失節的文武官吏分為十類,馮道列入最壞一類。馮道於是成為歷史上典型的貳臣而被嘲笑。

然而在當代人心目中,馮道是有操守的儒者,甚至是模範丞相。當時契丹人打進中土,殺人屠城,漢人的英雄豪傑誰也保護不了老百姓,馮道卻「用巧妙的言詞,大臣的雍容,說動了契丹皇帝,放中國人一馬」。李敖借王安石之口說馮道是「純臣」,「是刮刮叫的了不起的大臣」,能「屈身以安人」,「如諸佛菩薩行」。伊尹「五就湯,五就桀」而被儒家捧為聖人,亦「正在安人而已」。這是從老百姓的利益出發,而不只是基於意識形態作判斷。

英雄、豪傑是有點模糊的概念,在字典中,是「才能勇氣過人」或「才智勇力過人」的人。相對之下,聖人賢人有英雄豪傑的一面,而都是非常正面的人物;豪傑之士則可能有不那麼「正面」的一面,他們豪邁傑出之餘,特立獨行的一面可能尤其讓人矚目,以至光彩照人。

錢穆特別強調,人之為豪傑,正為有一股氣,即「吾養吾浩然之氣」的氣。志氣、勇氣、霸氣、寶氣、福氣等等都帶「氣」,「氣」很抽象,但有與無大不一樣。如有人說,我未嘗無此志,只是外面條件不配合,錢穆說這是有志沒氣。勇也要有股氣,沒有氣,怎能勇?

錢穆又認為,豪傑要「尚氣」,亦要「立節」。節就是氣節的節,就是有一個限度,有一個分寸,「不論世界衰亂,我做人必有限度必有分寸 ,那便是一個豪傑」。

再抄一段:「道德也定要從氣節來,氣節也必要站在道德上。若說人身生理有血氣,有骨氣,從血氣中有勇,從骨氣中有志。人不能做一冷血動物軟骨漢,人之死生,也只爭一口氣。天下不能有無血無氣無骨的道德 ,也不能有無血無氣無骨的聖賢。我們可以說,中國歷史是一部充滿道德性的歷史。中國的歷史精神 ,也可以說是一道德精神。中國的歷史人物,都是道德性的,也都是豪傑性的。」(摘自錢穆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台灣國防研究院 「思想與文化」課演講之《中國歷史人物》)

2 則留言:

  1. "這是從老百姓的利益出發,而不只是基於意識形態作判斷。"
    可惜老百姓只看到前方一寸。再遠一點的地方,過去和將來,都依賴媒體簡單的答案。卻被無良者蒙蔽了。

    回覆刪除
  2. 所以到底他是「道德」還是「不道德」xd

    回覆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