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27日 星期一

內地人在香港生活並不輕鬆

Joy Yang
「筆下留情」按語:本文原載香港英文《南華早報》。據該報按語,文章本以中文寫成,寫的是作者作為內地人在香港的讀書和生活體驗。文章在微博發表後,引起熱議。作者再把文章翻成英文,發表在《南華早報》。我獲朋友推介,讀後覺得應讓更多香港一讀。在網上搜尋不到中文原文後,決定再把文章譯回中文。譯文若與中文原文有出入,當為譯者之過。


作者:楊婕 (Joy Yang)
(蕭雪樺譯自二零一三年五月二十二日香港英文《南華早報》)

我們常常聽到香港本地人埋怨內地人把奶粉搶貴了,又佔領了醫院婦產科的床位,但很少聽到來自內地一方的聲音。

我對香港的第一個印象並不好。一九九九年,我作為內地頂尖大學的28名本科生的一員到了香港的大學進修。我那時才18歲,對能在「東方之珠」──一個有五光十色的商店、明星,有成功商人傳奇的地方──開始過上成人生活很興奮。

興奮很快就消失,代之而來的憤怒和失望。才幾天,宿舍的一名助教與一名女學生來到我的房間,問可不可以搜查。那女孩子說她的手機被人偷了。他們把我們大包小包都翻過,一句道歉都沒有就走了。可是他們心裡想的都寫在臉上了:「這兩個窩囊的內地女孩把我的手機藏至哪裡去了?

我很憤怒,可是令人難過的是,這樣的事情一樁接一樁。宿舍裡只要不見了什麼,內地學生總是嫌疑人,而且多數是唯一的嫌疑人。特別侮辱性的是,涉嫌被偷的大部分不過是無足輕重的東西,好像一片芝士、一瓶牛奶。是的,中國的人均國民生產總值很低,但在這些本地人眼中我們就窮得連一個橙子也值得偷嗎?

有過這些可怕經歷之後,我隨時準備,一旦感到受侮辱或歧視就反擊。一次,一名本地生在做一個比較港滬的功課時請我幫忙。她的第一問題是,上海有卡拉OK?這樣無知的問題冒犯了我的大上海自我。當她再問居住環境時,我傲氣十足地回答說:「我在上海的家有一千多平方尺,你在香港的家有多大?

我當初沒有交上幾個本地人的好朋友,我無所謂。我對自己說,我不必融入本地文化。

總有一天 ,這些香港人會知道中國內地不再是窮地方,我們將會以不斷擴大的經濟和政治實力影響世界──比香港的影響力更大。所以,我犯得着融入本地文化嗎?

要不是一件事改變了我,我會繼續這樣「戰鬥」下去。

經過多次衝突之後,學生會決定要把我逐出宿舍。最後的一根稻草,看來是我在一次會議上維護一名內地來的助教,我認為一些人對她的批評是對內地人的歧視。那時我真以為,內地人都是我的盟友,而香港人是我們的共同敵人

不是,當學生會把我標籤為麻煩製造者時,那名助教不但不為我說話,還背棄了我。她在我背後對其他人說:「誰叫她和本地學生作對?」我感到被背叛了。

我絕望了,要找地方搬走,直到一名香港的助教找到我說,宿舍方面決定再給我機會。她說,一些本地人認為我不過是來自另一種文化,而宿舍應當歡迎不同的觀點。

這讓我很震驚。

我給盟友背叛了,卻得到敵人的援手──這完全改變了我的思維方式。我開始較接納本地文化。多了本地人對我說,希望從我那裡知道多點內地的情況;我則向他們道歉,說過去太極端了。

我想說的很簡單:只要端正態度,融人香港的本地文化不太難。這是我十年前學會的。二零零二年,我懷着對香港的感激──既在學業上也在學業外──離開香港,到了美國念研究院。

但生活總比我們想像的複雜。二零一一年,我到美國學習和工作九年後,回到香港來了。如今在香港,我發覺要融入本地文化不如十年前般簡單了。

我是從遠離香港之外的地方,發現到本地人與內地人之間實力的急劇變化的。

例如,香港大學給本科生提供一年的交換生課程,讓他們到海外學習。交換生都是根據課堂成績和課外活動表現挑選的。每年我們在洛杉磯接待四到五名香港大學的學生,其中通常有三到四名源自內地。

這與越來越多內地學生到香港求學有關,在我的年代,經濟系只有三四名內地學生,我們大部分時間拿到A,但還有很多A留給本地學生。今天,經濟系有二三十個內地學生。據我聽香港大學一位教授說,當A都落在內地學生手中後,本地學生頂多只能拿B了。

這不是說誰聰明一些。畢竟,一個是從14億人挑出來的,一個是從七百萬人挑出來的。儘管大學是個公平競爭的地方,很多香港學生不喜歡內地學生也是可以理解的。十年前,我們「偷」的是蘋果、牛奶;今天,我們「偷」的是A了。

內地的年輕一輩還在其他方面優勝於本地人。他們在考試中拿到好成績,又踴躍參與社交活動,甚至講英文也較好。香港大學一位教授說:「我們邀請投資銀行家來開研討會,完了,內地學生全踴上前與演講者交誼,遞上個履歷書,要求有機會當實習生,而大部分本地學生都躲在後排。」

我二零一一年回來,也證實香港人感覺受到內地人的威脅。是的,香港的內地人空前的多,香港與內地的關係也從來沒有這般密切。但你若以為這使我在這裡的生活容易些就錯了。本地人比以前更抗拒內地人和內地文化。

這就是為什麼我說,要在香港生活愉快,不再是端正態度那麼簡單。要融入本地文化,比十年困難了,因為本地人從來沒有這般退縮。我在香港居住的內地同胞很多可能不同意我的看法。他們有些不認為有必要融入本地文化。我一位北京朋友傲慢地說:「我賺的錢比大部分香港人都多,我總要求他們跟我說普通話。」

本地人的抗拒在兩方面特別明顯:金融領域和勞工領域。缺乏透明度和中國文化的獨特性,對在中國市場工作的外國人來說經常是挑戰。頂級的投資銀行和對沖基會公司在內地人、香港人、美國土生華人、西方人之間招人,都較喜歡中國商業知識較豐富的內地人。在中環,普通話已成為通用語言,在商場如是,在辦公室如是。

勞工階層很可能更受影響,有些人可能感到被擠壓了,奶粉被搶購,產婦床位被佔用,連遊海洋公園也人潮洶湧──如果我是本地人也會埋怨。

這不香港獨有的問題。北京人、上海人一樣不滿新移民擁進。這都關乎對有限的社會福利資源的爭奪。在某些方面,香港的情況更差。起碼在北海和北京,新生嬰兒的父母都沒有戶口的話,嬰兒拿不到戶口。可是在香港,你只要在香港出生就能自動享受社會福利,哪怕父母都並非香港永久居民。

因此,香港與內地關係緊張該怪誰?我認為,某些香港傳媒要負責任。它們該公正些,不要為了促銷而作有偏見的報道。中央政府也該在食物安全問題上採取較果斷的措施,讓內地的母親們不必遠去香港購買奶粉。香港人、內地人、傳媒與政府一起,可以讓香港成為宜於學習、工作、生活的城市。

文章結束前,我想問一個問題:今天在香港,去購物時該說普通話還是廣東話?我有一次在海港城購物時說廣東話,女售貨員轉頭招呼操着順利普通話的內地購物者去了。我到銅鑼灣買鞋時,改說普通話,得到的招呼好多了。但當我決定不買而離開時,售貨員黑了臉,怒氣沖沖地說:「你怎麼不買?很便宜啊,用人民幣付款再有八折呢?」我終於明白了,這不關乎語言,而關乎你的錢包。

Joy Yang 來自上海,曾修讀於香港大學和洛杉磯加州大學,後受聘於華盛頓特區的國際貨幣基金會,任經濟師;目前在香港金融界工作,任未來資產證券任大中華區首席經濟學家

6 則留言:

  1. 看了這篇文章, 不禁為我的下一代擔憂, 他們英文不好,普通話普通, 廣東話有懶音, 表達能力弱. 遇事退縮……………!!!!

    剛參加了一行禪師的「幸福之路」四天覺醒生活營, 其時小組討論時被安排在內地人那一組,
    心裡馬上生起嗔心, 不過當時帶領的法師是一個法國人, 她要求有人給她翻譯, 結果一位內地的女孩女請纓,
    其時,看她一句一句流暢的翻譯, 把法師說的佛理準確的表達出來, 真令我汗顏,何況大部份在場的內地人都會流利英語,
    所以老師, 我們只會打機的下一代有沒有明天呢?

    Tra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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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這是文章的很好補充,謝謝Tracy。

    雪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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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謝謝,今日在香港,有深度,言之有物的文章如鳳毛麟角...........老師加油
    Tra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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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你好,请问我可以转发到我的博客上,并标注翻译者的名字吗?Am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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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可以,請連同文前的按語一起轉發。

      雪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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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好的!谢谢!Am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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